孙凤国专栏｜开在流年里的木槿

我已多年没能在钢筋混凝土铸就的城市森林里见过木槿了。

夏至刚过，和朋友闲谈，木槿忽然从嘴里冒了出来，让我有些出乎意料，朋友是一个连迎春和连翘都难以分清的人，竟也熟识木槿。

木槿自始夏盛开，繁衍不息，一直持续到深秋，时间跨度之长让人很难不注意；从南到北，几乎覆盖了整个中国，地域分布之广也让人惊叹。或许这是朋友熟识木槿的原因吧。

《礼记》记载：夏至到，鹿角解，蝉始鸣，半夏生，木槿荣。在古人的典籍里，一年中白昼最长的时节，是木槿花开最盛时。或许是地理位置稍有不同，抑或是气候变暖的缘故，印象里，木槿花自端午起就崭露头角，我与木槿相识就是在端午之日。端午，有去外婆家吃端午蛋的习惯，在院子里，我手腕上戴着母亲编织的五彩线，手里握着外婆用艾草煮的端午蛋，站在一株绿得发亮的植物面前，昂着头，静静地望着一朵刚刚绽放的花儿。房里的外婆听我许久没有动静，忙不迭地跑出来，见我对一朵花正入迷，松了一口气，笑着说，这是木槿花，能吃。边说边摘下来放进我的嘴里，我试探着嚼了一下，滑嫩、清香、略甘，让人口舌生津、唇齿留香、回味无穷。

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丰富，见过的花儿多了起来，雍容华贵的牡丹，小家碧玉的茶花，妖娆多姿的芍药，火辣热情的玫瑰……然而，还是对木槿更为青睐。别的花，远远地看上一眼，或者就近欣赏一下，算是见过了，过一段时间便淡忘，甚至记不起真切的模样，唯独木槿，清新淡雅，超凡脱俗，看了还想看，见了总想见。

木槿花色繁多，从浅白到深红，甚至一株上开出的花色也不一样，我唯独喜欢丹色，从来不知原因，或许是冥冥之中的定数。中学报到，教室旁的绿化带里就有一株丹色木槿，亭亭玉立于窗前，在夏风中摇曳生姿，让我喜欢上了这所学校。有一个学期，我坐在靠窗的位置，彼时教室没有窗帘，木槿替我遮挡住了午后毒辣的阳光。我心怀感念，时不时歪头注视盛开的木槿花。一日，隔壁班那位身着白色连衣裙的长发女孩在丹色木槿花里款款走过，风吹起的长发、飘逸的裙摆、小巧的珍珠耳坠，便住进了心底。

每次见到丹色木槿，就会想起《诗经》里的诗句：“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就像初次见到木槿一样，虽不知其名字，却一眼就入了心，初次接触这首诗时，不知舜华为何物，也不知孟姜为何解，只是觉得韵律美，就记住了。后来才知，舜华竟是木槿花，孟姜即为美女。如此，便记起了遇见木槿的那个端午早晨，也记起了苏东坡写给王朝云那阙充满爱意的词：“轻汗微微透碧纨，明朝端午浴芳兰。流香涨腻满晴川。彩线轻缠红玉臂，小符斜挂绿云鬟。佳人相见一千年。”木槿不仅花能吃，叶子捣碎后也可以沐浴，使皮肤和头发更加光滑，不知在苏东坡的那个时代，美人们在端午“浴芳兰”时有没有使用捣碎的木槿叶呢？

工作后，我有泡图书馆的习惯，后来单位兴建了自己的图书馆，我有幸成为第一任馆长。我在图书馆前正对着办公室的空地上栽了几株丹色木槿，每年端午初始，便日日与花为伴。一日，读《齐民要术》，“木堇夕死朝荣”突兀地从纸里冒了出来，我心底一颤，抬头望向窗外正盛开的木槿花，有些喘不过气来。木堇就是木槿啊，要知道木槿还有一个“无穷花”的别称，无穷无尽的花，在枝头开放，诗意满树、爱意满怀。这句“夕死朝荣”让我接受不了，我在五层楼的图书馆里查到深夜，所有的资料都证明这这句话是正确的。朝开暮谢，如那匆匆的青春，似那易散的朝云，我悲伤不已，许久提不起精神来。《红楼梦》里林黛玉两次葬花，一次是桃花，另一次不知是何花，我想，依着黛玉的性格，若是木槿花，便再合适也不过了。不过，我也在图书馆里找到了木槿的花语：“温柔的坚持”和“坚韧”，象征着永恒的爱和生命的强大，她虽然是朝开暮落，却生生不息，一朵接着一朵地开，这也是“无穷花”别称的来历。

前些年，在市区近郊，有一个做山野蔬菜的饭店，我慕名前往，果然发现菜单上有几道以木槿花为原材料的菜品。菜上齐后，我逐个品尝，满嘴添加剂的味道，失去了木槿花清新淡雅的本味。我大失所望，结完账，逃也似地离开了，从此再未涉足半步。

同朋友聊完木槿几日后，在单位附近遛弯，鬼使神差地选了一条从未走过的小径，转过一个角落，与一株木槿撞了满怀，竟是最爱的丹色，顿时有种转角遇到爱的惊喜，原来，她一直在我身边，只是没能遇见。

第二日清晨，细雨蒙蒙，特地早来了一会，专程绕道来看这株丹色木槿。撑一把雨伞，与她对视良久，靠近些，一股似有还无的淡淡清香，经鼻腔入脑再入心，清新怡人，沁人心脾。我环顾左右，在心底试了又试，终于鼓起勇气偷偷摘下一朵放入口中，细细品味，一如儿时味道，亦如心底的感觉。

编辑：孙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