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世泽专栏|那些物什②木犁往事
作者:黎世泽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4-08-13 11:33:15木犁是动态的生命。
木犁从岁月里走来,从风雨里走来。
木犁吱嘎吱嘎,从来都不是静止的。
木犁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没有确切的说法。我读《山海经》,读到“稷之孙曰叔均,是始作牛耕”。看来,木犁在很早很早以前就有了。
木犁代代相传。我的祖父告诉我,他的祖父、他的祖父的祖父,都扶木犁呢。一辈一辈地扶着木犁,一辈一辈地传着木犁,木犁传到祖父的手里,又从祖父的手里传到我父亲的手里。
我出生时,祖父就老了,扶犁不灵活了,扶犁的任务就交由父亲了。父亲与土地打交道,在一季一季交替中,总是由木犁开篇。立春过后,万物复苏,草木淡绿,父亲扛着木犁,牵着水牛,下到大田,让沉睡一冬的大田醒来了。谷雨时节,满山葳蕤,杜鹃鸣唱,父亲扶着木犁又将大田一一翻犁,秧苗移栽满插了。立夏前后,太阳火辣,满坡金黄,麦子收割了,父亲把木犁扛到坡岭,犁开一块块土地,拢起一行行土垄,红苕细苗安家落户了。霜降节令,秋高气爽,雁阵徘徊,红苕挖除了,父亲扶着木犁又翻转土地,又让小麦繁衍生息了……一个个季节,父亲忙碌着,木犁忙碌着,连缀起木犁长长的动图。
扶犁是体力活,也是技术活。木犁三尺多长的犁辕、二尺五寸多长的犁梢,均由粗厚坚硬的木材打制而成,再加上犁梢上由生铁铸成的三角形大铧口,整体愚钝而沉重,扶犁就得使大力。犁地时,铧口入泥不能太斜,也不能太平。太平,翻土浅显,不利栽种。太斜,入土过深,费力伤牛。犁辕也得扶平掌稳,不偏不歪,偏了歪了,土行歪斜,犁地不均,不便耕种劳作,不利庄稼生长。扶犁,那是人、犁、牛的有机统一。
因此,扶犁往往是男人的活路,也是对庄稼汉的基本要求。在老寨子,扶犁就叫犁牛打耙。祖父跟他的父亲学会了犁牛打耙,也教会了我父亲犁牛打耙。一个个庄稼汉学会了犁牛打耙,也教会了一个个庄稼汉犁牛打耙。
冬天里,小孩们爱唱“数九歌”:“一九二九怀中插手,三九四九冻死老狗,五九六九隔河看柳,七九六十三走路把衣宽,九九八十一庄稼老汉把田犁……”当唱到“九九”的时候,终盼寒冬去,迎来艳阳天,庄稼汉又该忙碌了,木犁又该忙碌了。
父亲从屋檐下搬出休眠一冬的木犁,敲敲灰尘,反复擦拭,擦得锃亮,默默地驻足,细细地端详,然后,像是自语,也像吆喝:“开犁啰——”扛起木犁,牵着水牛,走去大田,下到水里,水还冷峭,父亲激凌凌地打颤,牛也激凌凌地打颤。父亲给牛架好枷档,枷档套上牛纤绳,牛纤绳套牢牛打脚,牛打脚连好木犁,扶犁,驾牛,开犁,不一会儿,水牛鼻冒白气,父亲额沾汗粒,很快就暖和了。
水牛、木犁和父亲,前后一致,亦步亦趋。父亲握捏牵牛绳和挥牛鞭,时而牵牵,时而扯扯,时而扬扬。水牛前倾,牛头微垂,牛颈挺直,有条不紊地朝前。木犁倾斜适度,平稳利索,不疾不缓,铧口所过之处,大掀大掀的泥土源源不断地翻转,在初春的艳阳下白白晃晃,烁烁闪耀,如一排排整齐均匀的月牙儿,像一堆堆滑润酥松的猪板油,涩甜而馨香。父亲“嘘嘘呲……”水牛“哞哞哞……”木犁“吱嘎吱嘎……”父亲、水牛、木犁,三个组合,如影随形,他们言说细语,他们会意会心,他们息息相通……好一幅木犁的和谐动图。
犁地,也不尽是男人的活路,也有女人干的。老寨子有个叫王三娘的女人,早年守寡,一个人拉扯三个小孩,为过日月,便自己犁牛打耙。她虽瘦瘦小小,使唤水牛、把弄犁头,却有板有眼、娴熟老道。她翻犁的田土,翻得均,犁得透。她耕耘的庄稼,长得壮,结得好。那个戴着斗笠,披着蓑衣,被泥巴糊涂的娇小女人,犁来了明媚的春天,犁走了鼓噪的夏天,犁开了高远的秋天,从芳华正茂犁到白首银霜……犁出了木犁的妩媚动图。
木犁从春天犁到夏天,从夏天犁到秋天,到了冬天,木犁就该修整修整了,洗掉泥巴,擦净尘土,检查犁把、犁梢、犁辕、犁底、犁扣,是否有破损,是否该修一修补一补。焕然一新的木犁,还要油上桐子油,细致地油一遍、油两遍,晒在懒懒的冬阳下,显得苍劲而古老,散发桐子油醇厚的气味、浓郁的芬芳。在一个长长的冬季,木犁挂在屋檐下,始终弯着腰,永远匍匐着,那是生命静态的样子,那是在不断地积蓄力量,那是在静静地听着童谣,等来隔河看柳,等来走路衣宽,等来九九的艳阳,又生命勃发,又奔赴田地,又融于大地。
从训诂学来看,“犁”为形声,利声牛形;“利”为会意,从禾从刀,意为断草收禾……由此可以想象,“犁”是繁荣而富有生机的耕耘收割。耕耘收割的土地总是崭新的,总是欣欣向荣的,一季一季,一茬一茬,一年一年,像聚宝盆一样,源源不断地盛满稻谷、小麦、玉米、红苕、菜籽……
人们吃着土地上的粮食长大长高,纷纷离开土地,奔跑土地之外的另一种土地:电子信息、生物工程、航空航天、材料科学、人工智能……但无论离得多远,无论站得多高,人们总会承认:“我们是木犁的后裔。”
木犁弯曲着身,匍匐于地,不屈不挠,奋力向前,走在岁月里,走在风雨里,与我们灵魂相通,与我们血脉相连。
编辑:熊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