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世泽专栏｜那些物什③木柜上的电视机

小时候，猪是一家的主要经济来源。我母亲一年要喂好多头猪，猪还没长肥，还没卖来钱，早就盘算着每头的用处，势必精打细算。那年秋天，又到挖红苕的季节，父亲担回一篓一篓的红苕，母亲一篓一篓地宰细、煮熟，拌着青草和米糠，为猪提供源源不断的食粮，猪就咯吱咯吱地催肥长膘。在初冬微寒时节，母亲挑选最肥的两头卖了，和父亲一起去了场镇，背回来一台电视机，小心翼翼地放在屋角的木柜上。

木柜上的电视机，黑白的，21英寸，屏幕微微凸起，右边和下方是开关钮、调频钮、声音钮、亮度钮，等等按钮和旋钮。木柜上的电视机，是心肝宝贝，属满屋最贵最重的物件；是忠诚朋友，总静静地蹲在那里，随时等候靠近；是最美智者，展现气象万千的世界，讲述古往今来的故事……

那年月，人们物质生活匮乏，精神生活也同样枯燥，单调的生活渴望增添色彩，若能遇上一场电影什么的，比节日还珍稀，比过节还欢欣。而在深切的期望里，一个视听盛宴——电视，悄悄地走来了。

我不知道，老寨子的第一台电视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只记得，我第一次看见电视机是在乡小学。那是一个夏天，我去领取初中录取通知书，走在学校走廊里，看见许多人围着一个方方正正的机器看，机器里放着像电影一样的影像，一个叫朱建华的人在跳高，起跑，助跑，起跳，轻飘飘地腾跃，真像侠客呀！电视机内外一片欢呼。从此，我爱上了电视机，爱上了看电视。到了晚上，乡小学的电视机放在操场的台子上，操场上一大片黑压压的人群，痴迷地观望那个小小的东西。乡小学操场也成了我迷恋的地方。我家到乡小学有几里路，我那时人小，晚上不敢一人去，就跟着其他人去，虽然奔波劳顿，但总感满足和幸福。

渐渐地，周边不少人家买上了电视机，我就不长途奔波，可以去更近的地方看电视了。那时，我两个妹妹也喜欢看电视，我就带着她们一起去，有时去这家，有时去那家。有的人家大门敞开，我们能受到热情的招呼。有的人家大门紧闭，我们敲门，无人开门，只听得屋里传来热热闹闹的声音。我们常常去堂兄家，堂兄是乡村教师，每月有固定收入，他家较早地买上了电视机。堂兄和堂嫂都很热情，往往太阳还没落坡，就在大门口摆上一张方桌，方桌中央安放电视机，方桌前面摆满一张张凳子。在夕辉映照里，我们安适地坐在凳子上，畅快地看着精彩的电视节目。那时，堂嫂还在忙碌，宰猪草，煮晚饭，炊烟袅袅绕绕，气息涩涩甜甜，令人那么舒坦。

有一天，我这样舒畅地看着，突然萌生一个念头：我家若有电视机该多好呀。我为这个想法吓了一大跳。我家买电视机多不容易呀，要金贵的肥猪来换的，而母亲喂的每头猪都有精细的盘算，很多地方都等着去“盘算”啊，哪能“盘算”到昂贵的电视机上来呢？然而，对于这个奢望，母亲有了回应：买。母亲说，千好万好还要自己好，千有万有还要自己有。

我家决定买电视机，母亲决定多多喂猪。那年秋天，我家的红苕挖了，我家的土地在四面八方的山坡上，猪食就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聚来，猪如期催肥长膘了，猪能换来电视机了。

那天，立冬刚过，母亲和父亲去了二十里外的场镇。平常，母亲很少赶场，家里买卖的事几乎由父亲办理，但母亲那次去了，是为买电视机的大事。

母亲和父亲早早地出门了，我望着他们一步一步地走远，消失在晨曦冷雾里，一直眼巴巴地等待，当暮霭笼罩霜雾降下之时，他们背着电视机一步一步地回来了。那天，他们走遍了场镇的每个商店，看遍了商店的每台电视机，看着一台台电视机，母亲总颤抖着问：“好不好嘛？”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仍感不放心，仍要去别处看一看、问一问。那是母亲在昂贵的价格面前，感到惧怕，感到犹豫。但看到那稀罕之物，又是那么不舍，又是那么欢欣。母亲在场镇的街巷走走停停，在商店的柜台瞧瞧看看，最终坚定决心：“买，买！”我知道，母亲是为了让我们的生活多姿多彩，让我们的人生多姿多彩。

电视机，我家有了电视机！那方方正正、银光闪闪的电视机，是母亲喂的猪换来的。从猪仔到肥猪，母亲舀了多少猪食？不知道。母亲和父亲有多少早起和晚归？不知道。

电视机，就放在木柜上。母亲说，木柜平整安稳，最适合安放那贵重之物了。

电视机，那是一种美好，那是一种期许，那是一种相遇。是啊，无论是生活，还是人生，应有美好的期许，应有美好的相遇。

电视机，美好的电视机，常在中午空闲时打开看看，缓解劳作的疲劳；晚饭后，一家人也守在电视机前，气氛和睦，其乐融融。我们也有各自喜欢的节目，妹妹喜欢歌舞节目，跟着唱呀跳呀；父亲喜欢军事节目，他当过兵，烽火岁月会引起共鸣；母亲钟爱《白蛇娘子传奇》，播放“白蛇娘子”是在白天，恰是割麦的大忙时节，节目定时播放，一旦错过，就不会看到，她便巧妙安排，既看了电视，也赶了活路，忙中偷闲，两全其美。我们大家呢，都爱看《西游记》，播放《西游记》时天还没有黑，也正是栽秧时节，大人小孩都在田里忙碌，应起早贪黑多栽多插的，但我们想着美好的召唤，鼓足马力，打起精神，手赶脚赶，既抢到节令，又如期看到心仪的美好，那种感觉，真是妙哉。

我呢，还喜欢一年一度的春节联欢晚会，在除夕必在木柜旁守着电视机，静静地看到深夜，当响起《难忘今宵》的歌声时，感到对时光的留恋，对未来的期许。那么多的电视节目也令我难忘。放暑假的时候，每天播放《红楼梦》，我每天定时相守电视机。当看到黛玉葬花，凄凄切切地吟唱，也不禁泪眼潸然。当看到黛玉听戏，“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咿咿呀呀的声音，直抵内心，让一个少年莫名惆怅，感慨时光流转和世事沧桑……哎，感谢电视机，呈现那么多珍馐美馔，相伴那么多成长时光……

现在，科技日新月异，电视发展迅速，黑白电视机早已退出历史舞台，智能电视、数字电视也成平常之物，电视节目也不受时空限制，可以随时点播，尽情游弋。然而，无论数字多么自由，无论智能多么强大，但是，常常会想起过去的黑白电视机。

黑白电视机，方方正正，银光闪闪，静静地蹲在木柜上，咿咿呀呀地唱着，“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编辑：熊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