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俭专栏｜乡村消暑图

处暑过后，许多城市依然持续高温，暑热未消。我在武汉生活了20多年，近些年来不只武汉似火炉，其他地方更是一炉火，重庆的热度更是被天气预报屡屡提及。

高温酷暑，对我来说，是极大“烤验”。自以为要环保，家里一直没有装空调，消暑解热主要靠电扇。暑天睡凉席，电扇吹一晚，能勉强对付。热得异常的日子，先是找来竹凉席，睡前扇一扇，用凉水擦一遍，感觉好一点，天气越来越热，气温日见高涨，凉席不凉，电扇风也热烘烘，睡上床滚烫滚烫，像锅贴饺一样，翻来覆去都是滚烫，而且越烦躁越热，怎么也睡不好。

前年同事闻说我家中没有装空调，先是惊异，随后建议搞一盆冰降温。以冰消暑，古已有之，但古代制冰不易，窖藏冬天的冰，为夏暑降温，多是皇室和文武大臣享用，老百姓“夏日何以语冰”。有史料轶闻，欧阳修将受赐冰块转赠给好友梅尧臣，梅尧臣又将冰块给了儿子，可见多么稀罕。今天，制冰可简单，用大铝盆装一盆水，放冰箱里几个小时就冰成一团了。

照同事建议，睡觉时，就取来一盆冰，先在凉席、枕席，像熨衣服一样熨几个来回，迅速变得凉浸浸，再把那盆冰放在床边小方凳上，用电扇对着它吹，生起一阵阵清凉，持续伴我入眠。到凌晨两三点，热度稍许消散，有风从窗外吹来，并不觉热。

以冰消暑，此法果然见效。似不再为热煎熬，不会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这样躺在床上，可以自在玩玩手机，可以静静胡思乱想，先前热得窒息的脑子变得舒畅灵活，小时候常见的一幅幅乡间消暑图，如同放电影一幕幕拉开。

炎炎夏日，正是“双抢”时节，乡亲们要干很多农活，割稻插秧，趁着清晨凉爽开始忙活，但也躲避不了暑热，晒脱几层皮，汗出几十身，草帽湿透一圈又一圈，汗巾扭干一遍又一遍。收工回家，泡在河里，都不想起身。到了夜晚，巷子里、廊桥上、溪河畔、晒谷场、大樟树下，都是乘凉的乡亲，谈天说笑，一把蒲扇轻轻摇。回家将石板地洒两遍水，搬一竹床，睡在堂前，天井吹来凉风，就可以踏实一觉到天明。

扇子是消夏度热的必需品，当时没有电扇、空调，家家都有几把蒲扇、麦秸扇，摇起阵阵凉风，摇过一个又一个盛夏，摇过漫漫岁月。记得家里新买来扇子，母亲总是找花布条，沿扇子边缘缝上花边，钉上扇心，这样可以延长扇子使用寿命，也平添几分风韵。一把蒲扇、麦秸扇，不知要用多少年，从好闻的蒲葵香、麦草香到透出汗味，手柄磨得光滑，扇面污渍破损，再用布条补一补。晚上睡觉时，母亲还要用扇子将房间来回拍扇几遍，驱赶蚊子，驱赶热气。

在乡间，夏天常常看见年长者，穿着汗衫，肥大短裤，腰间别着一把大大的麦秸扇，走到哪带到哪。做晒谷、摘豆等这些农活，乡亲们都会带着一把扇子，工间歇气时，擦着汗，摇着扇，把疲劳和热气赶跑。凡有亲戚来家里做客，还没落坐，母亲顺手先递上一把扇，再斟水沏茶，客来方可安心。我没有买过什么东西给父母，只记得买过一把折扇给父亲，白纸扇面画着一丛兰花，兰叶飘逸，父亲很喜欢，扇不离身，打开折扇的动作很潇洒，似乎一展扇面就能散发出兰花幽香。

小伙伴们总能找到一方清凉，除掉一番酷热，最好的消暑就是光溜身子，成天漂在水里，游来游去，钻水泼水，与鸭子们哄闹戏耍。老屋石门槛、石门坊、村巷石凳冷浸浸，孩童们就常常贴在上面纳凉，大人们却不允许，不管是哪家大人看见，都要把你拉起身，说这样会坏了身体。或有雷阵雨，也不躲避，就站在雨中淋，正好消暑，田里做事的也不歇手，依然在雨中忙碌，似乎享受着一场特别的消暑。

村头西山有一口清泉，夏天冰凉冰凉，直饮一口，热气全消，提着瓶罐盆桶来装水的川流不息，那条小路排着长长的队，成为一大景观。我们这些孩子们想做点好人好事，就组织起一支小分队，拿来瓶瓶罐罐，灌装西山泉水，送到田间地头，递给热得喘不过气的大人们，补水解渴，降热消暑。

乡村有一种凉粉果，摘来做成凉粉果冻，晶莹剔透，散发淡淡的清香，再用西山泉水冰镇，冰凉怡爽，吃上一碗滑嫩滑嫩的凉粉，顿觉暑气全消，如果加一勺蜂蜜，更是清甜可口。这种天然泉水、天然果冻，是我们记忆中最美的冷饮，后来吃的所有冷饮果冻类，都无可比拟。要是有西瓜，用西山泉水冰镇，定是很美妙的，可惜村里不种西瓜。

当然，乡间消暑美食还有很多，绿豆汤是主打，家家每天煮一大盆，放着晾凉，完工回家，进门就喝一碗。苦瓜、丝瓜、冬瓜汤，都能消暑清热，黄瓜是像吃水果一样生吃的，嘣脆生甜，其他蔬菜如豆角、茄子、辣椒、南瓜都已成熟，清香可口，增进食欲。

乡亲中暑也是常有的，一边请村里老中医按摩，一边吃仁丹、十滴水，清热解暑。现在常用的藿香正气液，那时还不曾见，家中一般会备有仁丹、十滴水、清凉油，村医疗站两个赤脚医生也是随叫随到的。小时候放一粒仁丹含在嘴里，顿觉冰凉，每一个毛孔都舒爽。有的人中暑了，会在脑门贴一块风湿止痛膏，也不觉得奇怪。婴幼儿只戴个花肚兜，身上扑满痱子粉，白白香香。

最美意的消暑是听老人讲故事。村中名叫添灯底的小广场，孩子们搬椅子，拿蒲扇，斟茶水，早早做好准备，等待三爷来讲故事。三爷一落座，周边已围了几层，男女老幼，都望着他。这时候，给三爷打扇的打扇，倒茶的倒茶，封神演义、梁山好汉、唐僧取经、包公审案……三爷绘声绘色，讲得出神入化，听者出奇的安静。他曾经在上海茶厂做工几十年，见识广，经常讲一些上海滩的奇闻轶事，更是吸引人。讲着讲着就夜深了，凉风起，此时满天星斗，萤火虫飞舞，蛙鸣阵阵，溪水潺潺，人人意犹未尽。

半个多世纪过去，回想起来，乡村消暑颇有情趣，乡亲们总能找到一方清凉，消除一番暑热，并不为高温酷热而焦躁，于寻常间去承受去消解。乡村环境与大自然更亲近，本来就清凉一点，空气清新，生活节奏舒缓一点，而且天地广阔去处多，走动方便，容易让人清静下来。小时候，常听母亲说，心静自然凉。或许最好的消暑方法是，静下来，放松下来，就像我这样静静躺着回想，在回想中带来一方清凉，消除眼前一番酷热。

编辑：别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