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泰湧专栏｜五味月饼

中国的传统节令总是会和一些食物发生关联，而这些食物也就和一些情绪产生了羁绊。不管什么味道的月饼，总是裹紧了思念。

小时候，我心里认为，月饼不过是一种应节应景的点心，有无皆可，甚或还要挑挑拣拣，而思念，更是虚幻得如神话中的广寒宫，年少只能是为赋新词而在作文中强说愁，现实中其实无感。

上大学是第一次离家，中秋夜，班上的活动搞得热热闹闹，每人还发了两块油沁沁的月饼。曲终人散回到寝室，熄了灯，卧谈会还在延续着晚会的兴奋，七个兄弟没一个能入睡的。突然有人说到月饼，连续吃了一个月食堂寡淡伙食的小伙子们不说则已，一说顿时都感到饥肠辘辘，点起蜡烛准备再整一场月饼会。

发的月饼有人已经吃了一个，有的已全部消灭掉了，我的两个月饼还健在。大家将没阵亡的月饼都贡献出来，由室长切分成七等份，大家平分共享。我吃了几小牙，挺香。大家都咂嘴，还是没过瘾。

室长望着老五嘿嘿地笑，笑得老五坐不住，乖乖地去打开皮箱。前几日他家寄来包裹，老五取回包裹神秘兮兮往皮箱里藏的时候，不巧被室长瞧见了，这是他家里寄来的月饼，数量不多，品种挺丰富，论馅料有金钩、火腿、蛋黄、莲蓉，论皮有酥皮、冰皮，都是高级货。我想起前两天专门负责分发信件的宣传委员给了我一张包裹单，我比较懒，包裹单塞在枕头下面，还没去邮局取回来，应该也是月饼吧，是我家里寄来的月饼。

这一刻我知道什么是思念，我思念自己的家，自己的爸爸妈妈，他们在给我寄包裹的时候一定也在里面灌满了浓浓的思念。

大学最后一年是我最不安分的一年，各种折腾和选择，没有选择回家乡，没有选择留在这座城市，而是去了邻省，选择在一家医院工作。报社的陈老头劝了我好几次，还请我喝酒，他本来就是一个嗜酒的人，他劝我留在报社。读大学的几年时间里我“不务正业”，在报纸上发表过很多文章，陈老头是部门主任，是他指点和提携我，将我从自由撰稿的大学生发掘打造成了专栏作者。我那时根本就不懂新闻理想，只是觉得稿费可观，到毕业时手里竟攒下了一大笔钱，买了一个相机来玩儿。剩下一点钱，要感恩，就请陈老头和他部门的同事吃了一顿饭。陈老头醉醺醺的：“崽儿，混不下去了就回来，回来找我陈老头！”

去新单位报到没多久，我就给陈老头打电话，说想回来，还能不能进报社？陈老头应该是酒还没醒：“崽儿，你在那里好好干，国庆节我来爬武当山，顺路来看你。”

陈老头不置可否，我也就只能带着情绪地上着班。爸妈来新单位看了我一次，盘算着退了休就卖了老家的房子来这里安家。

中秋之后紧挨着的就是国庆节，国庆期间没等到陈老头来，过完节我就打包行李和医院说拜拜了。我是凌晨五点多下了火车拖着行李打车到的报社，被拦在门口。陈老头上班的时间一般是下午四点到凌晨两点，我不得不打电话给他，他打出租车赶回报社，接我进他的办公室。

突然之间报社领导换了，政策变了，报社不好进了，他的武当山旅游计划也发生了变化。陈老头从一堆报纸中翻出一盒装月饼：“本来是想给你带过来的，你回来了正好，不然就要放过期了，食堂还没开，就当早饭，先垫垫肚子。”

饿了，我将一盒月饼都吃完了，第一次从月饼中吃出了酸甜苦辣咸的味道。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等机会，没有收入，陈老头出钱帮我租房，送我饭票，打磨我的写作能力。终于考进了报社，只是不在陈老头的部门，从此我和陈老头成了同事。

陈老头是一个才情横溢的人，需急就章时醺醺然站在出版部照排员的身后口述，一篇妙文直接上版。有一次喝酒他说喜欢我那种恃才自傲的样儿，我觉得那是他在自夸，我的才不如他十分之一。如果他的脾气能收敛一点，会成为我高不可攀的人，哪还有机会遇上这样的师友呢。

陈老头的部门逐渐被边缘化，最终彻底解散了，他去了一个部门赋闲。我毕竟年轻，时不时会冲一两条好稿出来，再和陈老头走廊碰面时他也会点评几句，这条好，那条有问题，说得不咸不淡。

真正的私下交往也只是中秋节，中秋节的月饼都是送来送去。我会拎一盒月饼去陈老头家里，出门的时候他也会“还”我一盒。“都是朋友送来的，我家也吃不完，你拿走拿走。”陈老头总是说。

再之后我换了单位，走动就少了。中秋节当天会赶在打折力度最大的时候去商场买一盒，自己家里人聚在一起尝一点应个景，也没再去陈老头家了。

再得知陈老头的消息却是一个非常不幸的消息，陈老头过世了。我去追思他的时候，他在国外留学的独生子和陪读的妻子还没能赶回来。挽联写得很贴切，“一生才气神采奕奕”“一生骨气神采奕奕”。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是中秋常用的词句，浪漫、豪放、洒脱、乐观，尽管人隔千里还是能看同一个月亮。苏轼在密州中秋夜饮酒后写下的可不止这一句，“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也是名句。

我会在中秋夜想起所有与月饼有关的人和事。

编辑：冯驿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