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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老爱亲重庆好人赵长纯、彭定成夫妇

黎世泽专栏|重庆好人

作者:黎世泽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4-09-14 16:15:50

三伏时节,烈日如炙。

在重庆市潼南区双江镇杨尚昆旧居旁的家风公园里,人流如织,熙熙攘攘,气氛融融。虽然季节酷热,人们却感到缕缕清凉。人们仔仔细细地参观,浸润着杨闇公、杨尚昆“清白传家”的家风,熏染着刘伯承、聂荣臻“清正高洁”的家风,而让人们感到惊奇的是,赵长纯一家的故事和照片也与革命先贤的优良家风一道展示。

“赵长纯和丈夫彭定成,是地地道道的普通农民,他们是和睦和谐、相敬相爱的一家人,他们相濡相扶、同心同德,长期照顾孤寡老人、空巢老人;他们淳朴友善、乐于助人,无怨无悔地帮助左邻右舍,他们的大孝情怀感天动地,他们的爱亲之心让人动容,值得广为传颂,应为大家楷模。”

人们看完赵长纯、彭定成夫妻的故事,纷纷感慨万千:

“好人,好人!”

赵长纯,潼南区双江镇龙门村村民。2015年以来,她和丈夫彭定成获评最美巴渝·感动重庆月度人物、孝老爱亲重庆好人、重庆市助人为乐模范、重庆市孝老爱亲道德模范、重庆市最美家庭、全国五好文明家庭等光荣称号。

赵长纯、彭定成夫妻的行为感动了无数人,都称他们为“好人”。到底“人”是怎样的“好”?到底“人”是怎样的“人”?这个“好人”到底是怎样的概念?到底有什么内涵?带着这些疑问,我走进双江镇,走进龙门村,走近那个住在村落里名叫赵长纯的人。

十五年

这个村落的名字叫彭家湾。

彭家湾背靠山,山呈弧形,缓斜舒展,像一把巨大的太师椅。山上草木葳蕤,翠绿如黛。山坡层层土地,整齐肥沃。山下块块田地,宽阔平坦。户户人家坐落于层层坡土和块块田地间,安宁,闲逸,仿佛静静地坐在一把太师椅里。

我走进彭家湾的时候,正是农历七月初,虽然已经立秋,但太阳依然火辣,晒得头皮灼痛。午后时分,万籁俱寂,坡上的斑鸠,三声两声。立秋十天遍地黄,满沟满田弯沉沉的稻穗,带来了一个饱满的秋天。“打谷啰——”有人吆喝,诉说着丰硕的心事,浸透了秋天的金黄。

我见到赵长纯时,她在屋前晒坝里翻晒稻谷,手持抓扒,娴熟地扒拉,满地的稻谷铺得薄而均匀。赵长纯年近七十,瘦瘦的黑黑的,但依然神采奕奕,精神矍铄,主动做些力所能及的农活。

“晒干谷子,蒸新米干饭,给幺爸送去。”赵长纯说。

幺爸,就是彭明厚,七八年前去世了,生前住在赵长纯家屋后。虽是“幺爸”,但和她家无亲无故,自从她嫁进彭家湾,就是这么叫的,几十年来都这么叫。

“幺爸爱吃新米干饭,七月半给他蒸嘛。”赵长纯说。

七月半就是中元节。每年的中元节前,赵长纯要收割水稻煮新米饭,端到彭明厚的坟前,七八年来,年年如是,仿佛一个不变的约定。

在彭明厚生前,赵长纯天天给他送饭。

赵长纯记得,那是一个冬天,霜雾浓重,天气寒冷。赵长纯从山坡上背着一背篼猪草往回走,此时黄昏降临,炊烟升起。但当她路过彭明厚的家时,他家的大门却紧闭,屋里静悄悄的。她心里一紧,赶忙前去,一边喊“幺爸”,一边敲门。敲了好一会儿,喊了好几声,里面才传来彭明厚沙哑的声音。她推开门,屋里黑黢黢、冷冰冰的,脏兮兮、臭熏熏的,彭明厚躺在床上,面色苍白,一动不动,毫无声息。原来,已上年纪的彭明厚,在寒冷的天气里感到无力,整天就躺在床上,那时已一天粒米未进了。

“像我这样无儿无女、无亲无故的,真是造孽哟,要是哪天病了,哪天死了,在哪里躺倒几天,怕都没人晓得哟……哎,造孽哟……”

其实,彭明厚以前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有父亲母亲,有兄弟姊妹,还结过婚,夫妻恩爱,婚姻和美。但后来,父亲母亲去世了,兄弟姊妹也相继离世,妻子也生病离去,唯一的侄女也远嫁他乡,在彭家湾,仅剩他孤零零的一人。

“幺爸,有我们呀,我们来照顾你。”赵长纯被彭明厚的不幸身世和眼前的处境,深深地触动。

回家后,赵长纯立即找到丈夫彭定成,言真意切地告诉他:“幺爸老了,行动不便了,很难自理了,好令人担心啊。”

“我们照顾他吧。”赵长纯说出了心中的想法。

“要得,要得。”彭定成满口应答。

二人当即生火做饭。彭定成在灶堂递柴烧火,赵长纯在灶台洗菜弄饭,他们煮出热气腾腾的饭食,给彭明厚送去,在那冷清的屋里,立马弥漫了烟火气息。当晚,他们还为老人洗衣洗脚、打扫清洁,为老人铺床,加厚棉絮,那个冰寒的屋子,立马变得暖融融了。老人逐渐面色温润、眉目爽朗起来。赵长纯、彭定成感到畅快、舒坦。

从此,屋后的那个老人,成了他们放不下的牵挂,成了生活里的日常,成了家庭中的一员。

从此,无论是晴雨,还是寒暑,老人的屋里总有可口的饭菜。无论是早上,还是晚上,老人的屋里总有人来嘘寒问暖。无论是今天,还是明天,老人的屋里总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过生日了,老人会吃到大碗的寿面、香甜的蛋糕。过节了,老人会吃到软糯的粽子、滑糯的汤圆。天热了,老人会喝上清凉的饮料、防暑的药水。天冷了,老人会喝上滚烫的肉汤,肉汤里有牛肉、羊肉,还有大块大块的鸡肉,老人碗里的鸡肉有整个的鸡腿,硕大而肥美,炖得软糯,那是鸡肉里最美味、最滋补的……

老人爱看热闹。赶场了,老人被带去场镇,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来来往往的车辆,感到那么新鲜;老人想坐坐馆子,颤颤巍巍地走进去,慢慢悠悠地坐下来,大声喊:“老板,来一碟。”春节里,场镇上舞狮、舞龙,老人被装束一新,被搀着扶着,那翻腾的舞狮,那飘逸的舞龙,更是那节日热热闹闹喜气洋洋的气息,老人笑得合不拢嘴……

老人不怕生病了,不怕生病没人管了。一个冬天的深夜,老人突然头晕、头痛,便给赵长纯打电话,那时,赵长纯、彭定成早已睡下进入梦乡,可一接到老人的电话,他们就立即起床,联系车辆,冒着严寒,踏着冷霜,连夜把老人送到镇上卫生院。直到凌晨4点多,老人有所好转后,他们悬着的心才落地了,疲惫的身体才轻松了,彭定成就留在卫生院料理,赵长纯便回家为老人熬炖鸡汤。

其实,赵长纯、彭定成都很忙,他们种有二十几亩庄稼,有干不完的农活。他们家也不宽裕,破旧的房屋需要翻修,两个年幼的孩子需要照料,家庭负担沉重,而现在,又得照顾一个老人,便要挤出更多人手,便要付出更多开销,但夫妻二人无怨无悔。

“只要幺爸活一天,我们就照顾他一天。他没儿没女,我们应该照顾他,这样才安心、才舒心啊。”

在那个冬天黄昏里的承诺,赵长纯、彭定成夫妻一直兑现着。一兑现,就是15年。

那年立秋过后,赵长纯家的稻田黄了,又该收割水稻,又该吃新米了。在龙门村,在彭家湾,有“吃新”的习俗,就是庄稼收获后,要吃吃新,收了麦子,要吃新麦子粑粑;收了黄豆,要吃新豆腐;收了菜籽,要吃新菜油……当然,收了稻谷,要吃新米干饭。由于米是一年最主要的口粮,吃新米干饭比其他吃新更庄重、更肃然,煮好干饭后,先敬天敬地,然后长辈吃,最后其他人才吃。吃新,是对辛苦劳作的慰藉,是对人间美好的品味,是对未来岁月的期许。

彭明厚老人爱吃新,最爱吃新米干饭。那个立秋时节,赵长纯高兴地告诉老人,要打谷了,要吃新米干饭了。空气中,分明飘荡着醇浓的稻米香。

但那个即将到来的收稻季节,老人没有吃上新米干饭。

那个夜晚,赵长纯、彭定成照常给老人送去吃的,有稀饭、馒头、小菜,还有鸡蛋、牛奶。夫妻二人给老人抹抹柜头、扫扫地面,将老人洗净晒干的衣服叠好,放在床头。老人吃好了饭,夫妻二人起身告辞。虽然立秋,但天还很热,夫妻二人将小小的“红缨”电扇,放在床边的椅子上,为老人带去微微的清凉。老人渐渐地睡去了,夫妻二人轻轻推门出去。而就在那个夜晚,老人走了,走得很平静,走得很安心。

彭明厚老人无儿无女、无亲无故,但是,却有儿有女、有亲有故。那个冬天的黄昏里,他担心、害怕。但多少年来,他不再担心,不再害怕,安乐地享受日子,安适地走过岁月。

老人去世后,人们整理他的遗物,发现在一只木箱里整齐地对折着一张纸,取出打开,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四个大字:

“好人,好人。”

老人不善言辞,千言万语,就在那四个大字里。

不过,让赵长纯感到遗憾的是,老人没能吃上最后一次新米干饭。于是,在中元节,赵长纯要煮新米干饭,给老人送去。年年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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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四年

李遵慧的家,在彭家湾一片宽阔的平地上,距赵长纯家不远。常常,赵长纯在自家屋里喊“李嬢嬢”,李遵慧就会在她家屋里应“哦哦”,听见李遵慧声音响亮,赵长纯就很放心,赶快去做农活。李遵慧要吃什么,赵长纯有时也会通过这种方式去问。

“李嬢嬢,想吃什么嘛?”赵长纯喊。

“吃油粑粑。”李遵慧答。

李遵慧爱吃油粑粑,但赵长纯很少从场镇上买,因为从场镇上买回来后,油粑粑就冷了,就硬了,就不好吃了。油粑粑要现炸现吃。于是,赵长纯常常亲手炸油粑粑。虽然有时很忙很累,但想到李嬢嬢爱吃,就来了精神。赵长纯炸的油粑粑好吃,李遵慧见人就夸。

赵长纯炸油粑粑有她的一套工序。先是和浆,把面粉倒入大盆里,加入温水,添进少许菜油和盐巴,慢慢地搅拌,拌匀,形成稀稀的面浆。接着搅打,这是关键。右手握起拳头,挽起袖子,没进面浆,一阵捣搅后,便在面浆里上抬下压,使劲拍打。一次次抬压,一次次拍打,面浆便一次次发酵一次次膨胀。渐渐地,鼓出了面泡,面泡越鼓越频繁,越鼓越多,越鼓越大,最后,鼓起久久不消。“好了,好了。”便可炸油粑粑了。

向小锅里倒入半锅菜油,菜油加热,青烟散尽,双手各执一根筷子从盆里搅起一团筋道的鸡蛋大小的面浆,在空中搅绕着,提拉着,牵绊着,顺放入锅,一大半没入油里,露出油面的轻轻上提,“哧哧哧”,在轻微悦耳的声音里,酥润的面浆迅速膨胀,变成了上小下大中间细的葫芦模样。很快,一个个小小的葫芦,油腻腻的黄澄澄的,装满了一筲箕。

“李嬢嬢,吃油粑粑哟!”赵长纯在屋里喊。

“要得,晓得了。”李遵慧在她家闻到了油粑粑的香味。

但赵长纯还得给她送过去,因为她中过风,浑身无力,难以走路。赵长纯用筷子夹起一个,送进她嘴里,她轻轻一咬,外面焦黄的面皮脆脆的,咀嚼哧哧响,细微而丰富的油脂便溢散而出。里面大孔小孔,如蜂窝一样,包嘴地吃,酥软,绵实,筋道。有油炸的酥香,有麦子的清香,有菜油的醇香,有柴火的木香……林林总总的香味,混合夹杂,欢畅淋漓,舒爽无比。

“好吃,好吃!”李遵慧大口地嚼,开心地笑。

看着像孩子一样高兴的老嬢嬢,赵长纯顿时感到很是满足,操心劳累瞬间遁逃得无影无踪了。

李遵慧还喜欢吃场镇上的炒菜。一次,赵长纯、彭定成在坡上挖红苕,李遵慧在家里突然大喊,他们赶紧跑去,只见她走出屋门,双手死死地拄着拐杖,但还是瘫软在地。

“炒肉,炒肉……”她嘴里不停地唤着,是想吃炒肉了。看见赵长纯、彭定成跑来,开心地笑,笑得像个孩子。赵长纯立即去场镇买炒肉,彭定成留下照看她。彭家湾到场镇有几里路,赵长纯跑出村口,站在公路边,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去场镇的便车,就快快步行而去。期间,赵长纯不时接到丈夫的电话。

“走拢没有?”

“走拢了。”

“炒起没有?”

“炒起了。”

“回来没有?”

“还在等车。”

彭家湾外面是205省道,赵长纯想搭乘经过彭家湾的便车。但她又接到丈夫催促的电话:

“莫等车了,打个‘摩的’嘛。”

李遵慧中风后,有时性格怪异,她那时没吃上炒肉,正急躁地嚷着呢。赵长纯等不得,急忙乘坐一辆摩托赶回去。

赵长纯知道,李遵慧一辈子辛苦,一辈子不容易。很早的时候,丈夫就去世了,一个人拉扯五个孩子长大。在磕磕绊绊的生活中,日子总是紧巴,许多人家都修起了楼房,她家却还是破旧的瓦房。她着急啊,嘱咐孩子们挣钱。她的五个孩子都决定出去打工,远走东南西北各个地方。但,孩子走了,老娘咋办?老娘已七老八十了。

为此,她家召开了一个家庭会,会议的主题就是怎么照顾老娘。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有的说,请西边的大娘帮忙。但她摇摇头。有的说,请东边的大嫂相助。但她仍摇摇头。有的说送去养老院,有的说带老娘一起走……所有的提议,她都不同意。最后,大家说到了赵长纯、彭定成夫妻二人,老娘笑了,笑得像个孩子。于是,她的五个子女一起找到赵长纯、彭定成。

“你们挣钱去吧,李嬢嬢没人照顾,我们来尽这个责任吧。放心吧,李嬢嬢也是我们的老妈妈。”

那是正月末,空气中还飘散着鞭炮的气息,还荡漾着过年的味道。而就是那个年味未尽散去时刻的承诺,又让赵长纯、彭定成兑现了四年。

开始的时候,李遵慧身体尚好,赵长纯、彭定成给她送饭、洗衣、做清洁,带她散步、赶场、看热闹,都还干脆利索。但后来,她被摔了一跤,引发中风,浑身瘫软,照料她就得费事了,吃饭,需要喂送;出门,得坐轮椅;上床,还得抱起……

而让人闹心的是,中风后的李遵慧性情却变了,有时嫌喂的饭不是太烫就是太冷,有时吵推的轮椅不是太慢就是太快,有时嚷抱上床去不是扎了腰就是勒了脚……有时赵长纯叹息,有时彭定成摇头,但在摇头、叹息过后,赵长纯、彭定成却是更加细心、更加体贴。

“哪个没得变老的一天哟?”

“哪个没得作难的时候哇?”

热天,赵长纯天天给李遵慧洗浴。赵长纯从坡上、屋后采摘紫苏、八角、菖蒲,在大锅里熬制汤水,倾倒在大木盆中,待水温适宜后,便让李遵慧慢慢浸泡。“李嬢嬢,多泡一会儿,泡好了,不得长痱子,不得长疙瘩。”那时的李遵慧安安静静的,像孩子一样。

在夜晚,李遵慧有时感到孤独、害怕,要赵长纯陪着。赵长纯便在李遵慧的房间铺了一张小床,整夜地陪着她。在静静的夜里,赵长纯和李遵慧轻言细语地摆龙门阵,说庄稼、说收成,说张家婆娘、说李家媳妇,说生活趣闻、说古远传说;也说她们自己,从过去说到现在。赵长纯说,她刚嫁来彭家湾的时候,李嬢嬢好年轻哟;赵长纯说,李嬢嬢好能干哟,拉扯五个细娃……她们摆着摆着,不知不觉屋顶瓦缝里的月亮就偏西了。那时候,李遵慧就不摆了,催赵长纯快睡,明天还做活路哩。

“睡吧。”

“睡吧。”

赵长纯闭上眼,过一会儿,悄悄地睁开,慢慢地转过头,光线黯淡,满屋静谧,她看见李遵慧并没有睡,在静静地流泪,脸上泪花闪闪。

“妹崽……”李遵慧轻声地唤。

“妈……”赵长纯轻轻地回应。

李遵慧去世的时候,也是水稻收割时节,她的五个子女都回来了。在夕阳斜照的黄昏,赵长纯、彭定成正在田里忙碌,李遵慧的大儿子彭老大跑来请他们去一趟,赵长纯、彭定成赶忙丢下镰刀和扁担,跑到李遵慧的床前。李遵慧使劲地伸出两只手,一只紧紧地握住赵长纯,一只紧紧地拽住彭定成,五个子女都向赵长纯、彭定成跪下,大喊:

“好人,好人!”

《孟子•梁惠王上》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是孟子告诉我们,尊敬自家的长辈,推广开去也尊敬别人家的长辈吧;爱抚自家的孩子,推广开去也爱抚别人家的孩子吧。千古流传而来,永世传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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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亲

“邻”“里”是古代的一种居民组织。《说文》称:“五家为邻。”《周礼》称:“五家为邻,五邻为里。”这大概就是“邻里”的由来吧。因为同在一邻的人居住很近,所以“邻”后来引申为“邻近”的意思。《小尔雅》解释说:“邻,近也。”因此,居住在一起的人们,便形成了以地缘为基础的一种特殊社会关系——邻里关系。在古人心目中,邻里关系的地位与价值,是仅次于血缘宗族关系的重要的地缘关系,认为“远亲不如近邻”,提倡邻里守望,邻里之间应相恤相扶、相谅相助、和睦相处。

三伏时节,我在龙门村、彭家湾走访的时候,提起赵长纯、彭定成夫妻,邻里们纷纷评说。有的说:“这两口子,和左邻右舍从没红过脸,从没闹过别扭。”有的说:“最肯帮忙了,哪家有困难就帮哪家。”有的说:“帮了哪个,从不图哪个回报。”

……

彭绪超,住在彭家湾的侧面上。那时候,他家人口多、田土多,一年要进行大量的翻犁。由于他瘦小力弱,扶掌沉重的犁头不利索,如果请人翻犁,又难以支付开销,每在困难时刻,彭定成便牵着牛、扛着犁走去了。

“翻地如翻金,深耕如上粪”。翻犁,是土地的命。庄稼汉就得翻好土地。彭定成是翻犁好手。他驱驾的牛,不疾不缓、有条不紊;他把持的犁,倾斜适度、平稳利索,铧口所过之处,泥土源源不断地翻转。在田地里,人、犁、牛,如影随形,有机统一,构成一幅和谐的耕犁动图。

在栽植前,彭定成还动用耙子将翻转的泥块碾碎碾平。田用立耙,土用平粑。平耙就是四块宽厚的木板围合而成长方形,在四方安装粗壮的铁钉。立耙就是一根粗三根细的木枋围合而成长方形,在最粗一方安装粗壮的铁钉。在田里,彭定成驱使着牛,扶掌立耙,让耙子转圈,由外向内,又由内向外,转了一轮又一轮,耙得田地松软如膏、平整如镜,彭绪超家的秧苗就有金窝银窝了。在土里,彭定成双腿叉开,立挺挺地踩在平耙上,吆喝着牛,秋风长远,衣衫飘飘,从土这边滑到那边,从土那边游到这边,土地变得细碎而平整、崭新而肥沃,让彭绪超的土地长出绿油油的禾苗。

彭定成不吃茶不喝酒,犁完了,牵起牛、扛起犁就不声不响地走了,彭绪超往往要给犁牛钱,追着喊着,彭定成仿佛生气似的大吼:“啷个见外嘛?”

王桂英,丈夫早年去世,一人拉扯儿女,一人打理庄稼,忙里忙外,实在难以吃消。“每年立夏栽秧,我就特别忙。”王桂英忆起难堪岁月莫不悲辛,又深感欣慰和感激,“真的啊,真是多亏那两口子啦。”

农谚讲:“春争日,夏争时,万物宜早不宜迟。”“立夏栽秧谷满仓,小满栽秧一场光。”栽秧,一年最重要的栽植,是栽的一年的口粮,是植的一家的生活,而在适宜的季节栽植,秧苗长得快、长得好,方能获丰收,方得谷满仓。于是,家家抓紧时令,人人抢占季节。这时节,在王桂英的水田里,必看到赵长纯、彭定成的身影。

说起栽秧,赵长纯来了精神,“栽秧是有讲究的,同样的水田,同样的肥水,栽得好与孬,会收成多和少。”

她告诉我:栽秧,不能栽“五抓秧”,要浅栽、均栽、直栽、稳栽嘛。浅栽,根须轻挨泥巴,秧苗不倒即可,就是栽“三抓秧”,食指中指并拢,与拇指捏拿秧苗根须栽插。“中指无泥巴,栽秧顶呱呱”,这是栽秧的技术要求。均栽,适度密植,宽窄一致;直栽,直直立立,笔笔挺挺;稳栽,稳稳当当,不偏不斜——这样栽的秧,浮蔸少,稳蔸好,返青快,发蔸多,一起生长,一起茁壮,一起扬花,一起灌浆,一起变黄。

赵长纯是栽秧好手。她一手握苗,一手栽插;一手快快分苗,一手疾疾栽插;左手右手,分分合合,利利索索,干干脆脆。边栽边退,边退边栽,栽着退着,面前就是一大片轻风微漾的绿色了。

赵长纯、彭定成将大量的时光花费在别家的田地上,精心地打理别家的庄稼。而他们家遍布四面八方的田地,翻耕、播种、除草、施肥、防虫、收割……活路很是繁重。许多时候,他们做了别家的,才做自家的,为赶季节,为抢时令,早出晚归,披星戴月,然而,自家庄稼的种植,有时还是落到季节后面了。

“我们有的庄稼或许收成不是那么好,但我们觉得还是值,感到很实在。”

人们认为,他们夫妻俩仿佛就是万事通,无所不能。我在龙门村、彭家湾走访时,人们还七嘴八舌地说:“我家的电视坏了,是彭定成修好的。”“我家的电线短路了,是彭定成接通的。”“我的手机没声音了,是赵长纯弄好的。”“我的衣服破了,是赵长纯缝的。”

……

他们家买了台打米机,而他们家就是大家的打米房。那间摆放打米机的屋子从来不锁,全天候欢迎八方“顾客”。若彭定成在家,就帮别人打米,他认真地把控着机器,打出的米大粒、白漂、细碎少,是很好的打米师傅。米打出来了,赵长纯还倒进风车,清除糠壳、杂屑。来打米的人要给打米钱,但遭到的却是满口拒绝,“我不是做这个生意的哈。”如果彭定成不在家,来打米的就推开屋门,接通电源,打开机器,自己来打。倘若来打米的不会打米,就要喊几声,彭定成有时在田里,有时在坡上,一听到喊声,就丢下手中的活路,快快地赶回。家住彭家湾西面的邓成清,年届古稀,腿有残疾,行动不便,她每次来打米,都是彭定成给她打好,还帮她背回家,老人常常感动得流泪。

赵长纯、彭定成夫妻总是一副热心肠,哪家无人手了,他们总去;哪家有困难了,他们总去;哪家有事求助,他们更是没有半点推辞……

然而,许多时候,他们半夜就要起床,黎明就要出发。许多时候,他们冒着酷暑,披着冷霜。许多时候,他们挨着饥饿,忍着疲劳……

其实,彭定成身体并不好,有手脚的伤病。年轻的时候,他外出到预制场打工,在一次操作时,不小心被卷进了搅拌机,脚筋被划断,右手被碎伤,被紧急送进医院,但在伤势稍好时,为减轻预制场老板的负担,坚持早早出院,还自愿不要伤残补偿及后续治疗、调养等费用,终因治疗不彻底、调养不周全,落得终生的毛病。他还有肝病、胃病等疾病。小时候,他家贫穷,吃米糠、草根、树皮,吃发霉变质的食物,使肝脏、肠胃等受损致病。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腿脚渐渐行动迟缓,还经常出现肝痛、胃痛、头晕等症状。

赵长纯从小也家庭贫困,生活的亏欠,致使她清瘦、矮小、体弱,上了一定年纪后,更是手脚不灵、行动笨拙、力气衰退,岁月的沧桑,早早地出现和降临。

他们令儿女心疼,令人们担心,但他们说:“别人有难处,不问不管,怎么过意得去呢?都是挨邻得近的人嘛,自己累一点、苦一点,没啥,没啥呀。”

我国传统文化历来注重邻里关系在社会和谐、道德调节方面的作用。《春秋左传·隐公六年》有言:“亲仁善邻,国之宝也。”善邻,真是国家之宝呀,这从社会治理的角度,把善邻提到了一个很高的地位。是的,要达到一个良序和谐社会,自然离不开百姓居住生活共同体的和睦相处。《春秋左传·僖公十三年》说:“救灾恤邻,道也。行道有福。”《孟子·滕文公上》也说:“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则百姓亲睦。”

赵长纯、彭定成或许不知那些大道理,但,在他们几十年如一日的言行举止、点点滴滴里,不正是传承着那些优秀的传统吗?不正是续写着那些经典的论述吗?在他们家堂屋显眼处,挂着“彭氏家训”匾额:“家庭要和睦,互敬、互爱、互谅;邻里要友好,互帮、互助、互让。”这大概就是那些优秀传统文化的“现代经典论述”吧。

我在彭家湾走访时,看到人们对赵长纯、彭定成一个最多的动作:就是翘起大指拇;听到人们对赵长纯、彭定成一个最多的声音,就是:

“好人,好人!”

送别

令人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那年腊月到了,彭家湾有时浓雾,有时冷霜,有时飘雪,有时出太阳,这是腊月的味道,这是过年的味道。

“杀猪啰——”“过年啰——”人们喜气洋洋,杀年猪,熏腊肉,灌香肠。在外的人陆续回来了,他们收入丰实,衣锦还乡。村里热热闹闹、喧喧嚷嚷,过年的气息传递荡漾、发酵膨胀,幸福生活热烈起来、高涨起来。

赵长纯家也杀了年猪,等着在广州工作的儿子儿媳、在重庆工作的女儿女婿回来,一家人幸福团圆。然而,彭定成却发病了,那是在夜里,剧烈的疼痛,从肝部突袭而来。很快,几名邻居和驻村干部开来车,带着彭定成,赵长纯也随同,紧急送去镇上卫生院。他们刚到卫生院不久,村里便赶来不少人。深更半夜,霜寒雾冷。赵长纯喊大家回去,但没人回去,大家都要照看彭定成,焦急地询问医生。

医生经过诊断,严肃地表示,赶快送去大医院。刻不容缓,事不宜迟,立即送彭定成去重庆医院。大家七手八脚,抬着彭定成上了车,一大群人随车跑出卫生院,跑出场镇,向东跑到收费站,齐齐地站在路边,看车上了高速公路,遥望车疾驰而去。大家纷纷表示,要去重庆看望和照顾彭定成。赵长纯堵住道路,请求大家别去,她告诉大家,她的女儿女婿住在重庆,儿子儿媳也从广州赶回,有人照顾,请大家不要担心。

三个月后,彭定成回来了,是悄悄地回屋的。那是春末时节,阳光明媚,暖意洋洋。彭定成刚躺在二楼卧室里,就传来嘈杂声,他歪歪倒倒地起来,走到窗前,看见楼下的地坝里站满了人,有的挎着一篮鸡蛋,有的提着一只公鸡,有的抱着一箱牛奶……大家看见彭定成,突然一下安静,都齐刷刷地凝望。彭定成眨眨眼睛,赶忙抬手擦拭。

大家最关心他的病、他的身体。他轻松地告诉大家,他的病已经好了,请不必牵挂。其实,他的病好不了了,那个“癌”字,紧紧相随。此后的日子里,他常常待在家中,躺在床上,很少出门。但他并不寂寞,大家轮流前来,陪他摆摆龙门阵,和他聊聊天喝喝茶。那间二楼的卧室里,常常传出叽叽咕咕的谈话声,常常响起嘻嘻哈哈的笑语声。

春天过去了,夏天来了。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了。秋天过去了,冬天来了。栽大秧,割小麦,扯油菜,栽红苕,收水稻,挖红苕,点小麦,栽油菜……日子在彭家湾静静地走着,时光在彭家湾慢慢地流淌。

腊月又来。浓雾,冷霜,飘雪,太阳。“杀猪啰——”“过年啰——”在外的人又陆续回来。热闹,喧嚷。好个腊月的味道。好个过年的味道。

彭定成主动和赵长纯商量,杀头猪吧,一起过个年吧。左邻右舍都请来了,屋里屋外满是人。他们家从未那么热闹。那时,彭定成站立不稳,躺在椅子里,由人扶着欠起身,嘶哑地大喊:“谢谢你们!谢谢你们!”颤抖抖地抱拳,打拱。大家都哭了。

几天里,他粒米未进。他想看看彭家湾,人们就抬着他,到一处处岩坎,到一道道坡土,到一块块沟田,走遍彭家湾,看茫茫的浓雾,看晶莹的冷霜,看飞舞的飘雪,看纷纷扬扬的太阳。好个腊月的味道。好个过年的味道。

几天后,他离去了。悲声从赵长纯那里响起。随即,悲声在彭老大那里响起,在邓成清那里响起,在王桂英那里响起;悲声在一处处岩坎响起,在一道道坡土响起,在一块块沟田响起;悲声仿佛在彭明厚的坟头响起,仿佛在李遵慧的坟头响起……悲声在彭家湾的角角落落响起。

两个好人,其中一个走了。

两个好人,相伴相依42年。

两个好人相识、相知、相爱于清贫的年月。赵长纯是从双江镇木井村一个叫幺磨嘴的地方,来到彭家湾的。赵长纯有十姊妹,她是老大。她的父母与人为善、乐于助人,母亲擅长针线活,常帮别人裁剪缝补,左邻右舍赞不绝口,邻里关系和谐融洽。在父母的熏染下,作为排行老大的赵长纯带头示范,孝敬父母,爱护弟妹,虽然家里贫穷,生活清寒,但一家人和睦幸福。

经媒人的介绍,赵长纯认识了彭定成。彭定成早年丧父,有兄弟三人,上为两个哥哥,已经结婚,分家另过,他是老三,和母亲一起生活。那时,赵长纯在母亲、伯娘等长辈女性的带领下来“参家”,看见彭定成家破烂不堪,三兄弟三家人共用一间灶屋,共用一间堂屋,家庭十分贫寒,“参家”者莫不摇头。但,一个细节让人顿生好感。“参家”者返程而归,行至大田边,有人在田里一边干活,一边说“彭老幺诚实肯干,最是孝敬妈老汉了”。彭老幺就是彭定成。一个人只要人品端正、勤劳务实,还怕不会发家致富?还怕没有家庭幸福?赵长纯的母亲说:“妹崽呀,要得,要得哟!”于是,20岁的赵长纯牵手大她4岁的彭定成。

果然,赵长纯嫁到彭家湾后,夫妻性格相投,家庭和睦,幸福美满。夫妻俩都很孝顺,赵长纯把彭定成的母亲当作自己的母亲,在生活异常困难的情况下,尽心照顾,老人得以颐养天年,养老送终。彭定成也把赵长纯的父母当作自己的父母,把两位老人都接过来,悉心瞻仰,两位老人都是在女婿家安心地走的。

夫妻俩都勤勤恳恳,吃苦耐劳,节俭持家,家里由草房变成了瓦房,由瓦房变成了两层楼房。他们家是村里最早修建楼房的人家之一。夫妻俩还真诚友善,质朴可亲,济人利物,博得“好人”的声名。夫妻俩还传承家风,严教子女,走好正道,他们的两个儿女都家庭和睦,为人友善,助人为乐,得到各方赞誉……

但,令人悲伤的是,两个好人,一个却先离开而去了。

人们络绎不绝地来了,彭老大来了,邓成清来了,王桂英来了,彭家湾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来了,还有周边许多不认识的人也来了。他们来到灵前,点香,烧纸,跪拜,打拱,莫不抹泪。

一切有人安排,一切有序料理。设灵堂的,清棺木的,扎花圈的,安桌子的,摆凳子的,搭锅灶的,钻灶台的,买酒肉的,买香蜡的……还有一些人,匆匆地去到山坡,修墓地了……

出殡的那天,正是彭定成66岁生日。他是4天前去世的,生前的愿望就是想在家里过上最后一个生日,人们满足他的愿望。

清晨,咣咣、咚咚地敲打,震耳欲聋。哭声大震,呼天喊地。4人迅速起杠,将棺木从屋内抬到屋外地坝,搁置在两张板凳上,8人迅速以绳夹杠、绳索将棺木捆牢。又咣咣、咚咚地敲,长声吆喝:“起——”8人齐声大吼:“起——”8人抬起,又8人在抬杠下扶着,摇摇摆摆地出了地坝,出了院门,出了院子,上了田坎,慢慢转弯,往坡上去了。哭声,唤声,锣声,鼓声,鞭炮声……一路喧嚷。

队伍渐渐地走远了,渐渐地沉寂下来。突然,响起歌声:

水有源头树有根

彭家湾里扬清明

孝老善亲友睦邻

人间流传有真情

好人,好人

好人啊——

……

歌声悠扬婉转,真真切切,凄凄然然,传荡在寂静的清晨,飘荡在空旷的彭家湾。彭家湾吹掠缕缕清风,飘飞点点雪花。

赵长纯要跟着出殡的队伍,送丈夫最后一程。但按照习俗,她不能去,便由几个妇女陪着在家。当歌声响起,她泪水肆流,缓缓起身,走向外面,身后有人喊:

“大姐。”

“嫂嫂。”

“嬢嬢。”

“婆婆。”

……

她没有停步,一直向前,慢慢地走出大门,走出地坝,走出院门,走出院子,走上田坎……

当年,她随着迎亲的队伍,走过十几里路,然后,走上田坎,走进院子,走进院门,走进了那个大门,从此,她的生活和人生,从幺磨嘴来到了彭家湾。然而,42年后,她逆着此路,尾随出殡的队伍,相送当年那个迎接新娘的戴着大红花的新郎官。

吚吚呜呜地响着哭声。

两个好人,一个丢下另一个,决然地走了……

不是尾声

走访结束时,我遇见了赵长纯的儿媳,和她进行了一次对话。

“你叫什么名字?”

“魏亚军。”

“你是哪里人?”

“湖北公安县人。”

“啊,跨越千山万水的爱情。”

“是呀,跨越了山山水水。”

“你和爱人是怎么认识的?”

“在厂里打工认识的。”

“是看上了彭家儿子帅吗?”

“要说帅,还真不觉得呢。”

“那看上哪点呀?”

“就是,老实吧,爱帮助别人吧。哎,有时帮起别人来,把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哩。”

“这也是一种帅吧?”

“就是呀,是帅呀。”

“不过,有人认为,这样的人容易吃亏哟。”

“不,我认为是一种大智慧、大胸怀、大品格、大人生、大收获、大快乐啊。”

她笑了,笑得很自信,很欣然,很甜美。

“这样的人,我喜欢,跟了二十年啦,这一辈子都跟定啦!”

夜幕降临,暑气渐褪,凉风习习。

我走出赵长纯的家,走出彭家湾,再回头看一看。

彭家湾,背靠着山,山呈弧形,缓斜舒展,像巨大的太师椅。户户人家高低错落,静静地坐在太师椅里,安适地卧在苍翠碧绿间。

正是稻黄季节,空气中飘荡醇浓的稻米香。

山坡上,斑鸠叫着,“咕啾”“咕啾”。

编辑:李杜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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