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凤国专栏丨三万里河山(10)眉山东坡
作者:孙凤国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4-10-14 11:27:15冒出去四川眉山的念头,源自朋友发给我的一则短视频:一位知性的文化博主,在苏轼夫人王弗墓前背诵《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哭得梨花带雨。念头是那一刻冒出来的,种子却是早早地在心底埋下,这些年来,我刻意拜访东坡去过的地方,寻找先生的踪迹,开封、杭州、徐州……却没能到过他的出生地眉山。
出眉山高铁站,寻得一辆出租车,谈好价钱后,直奔苏坟山(苏洵家族墓地)。
司机健谈,边开车边向我介绍家乡眉山和文豪苏轼。眉山,古称眉州,岷江流经境内,在眉山东郊的一段支流,河水清澈,古时称为玻璃江,玻璃江孕育了眉山丰厚的文化底蕴,整个宋朝,考中进士885人,绝无仅有。言语中透着满满的自豪。
一
汽车飞驰,道路右侧醒目的苏辙公园一晃而过。
苏轼与小他两岁的弟弟苏辙兄弟情深,苏轼一生宦海沉浮,但无论到哪儿都有一种天下何处不为家的气势,惟有在弟弟面前,褪去坚硬的外壳,露出柔软的内心,掩饰不住脆弱与依赖。
当年,苏轼兄弟二人走出眉山,参加科举考试,一举成名。二人在一个风雨夜里读书,读到了唐代诗人韦应物的“宁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于是约定,早一点退休,回到家乡,像以前一样生活在一起。
苏轼仕途生涯的第一站在凤翔府。弟弟苏辙从开封一路相送,直到郑州才分别。苏轼途经渑池时,一场大雪袭来,意气风发的苏轼看着身边的妻子,回想和弟弟经历的往事,鬼使神差地写下了那首既充满禅意,又概括自己一生的诗——《和子由渑池怀旧》: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这是苏轼和苏辙第一次长时间、长距离的离别,他们两个差不多每一天都要写诗,写到了哪里,写干了什么,写跟谁在一起,把自己的行踪原原本本详详细细地告诉对方。满腹才华的兄弟二人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佳作,那首“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俱废”的千古名篇,就是苏轼写给弟弟的。
熙宁九年(1076年)中秋,在密州(今山东诸城)任职的苏轼,与弟弟七年未得相见,在超然台上大醉,遂以中秋月为主题,把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之情纳入对人生的哲理性追寻之中,既表达了对弟弟的思念和美好祝愿(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也表达了在仕途失意时旷达超脱的胸怀和乐观的景致,那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流传千古。
“人有悲欢离合”,元丰二年(1079年),乌台诗案发生,苏轼被投入大牢。狱内,哥哥想起和弟弟“夜雨对床”的约定,写下了极度悲伤诀别诗: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狱中寄子由二首·其一》)。狱外,弟弟多次上书请愿,愿意纳还一切官位为兄长赎罪。
后来,因神宗皇帝的惜才和王安石等人游说,苏轼免于一死,被贬黄州(今湖北黄冈)团练副使,苏辙受到降职处分,调任筠州(今江西高安)酒监。
元丰八年(1085年),宋神宗驾崩后,欣赏苏轼的太皇太后高氏垂帘听政,王安石的新法被废除,以司马光领衔的旧党得到启用,苏轼、苏辙兄弟被召回了京师。然而,苏轼对司马光全盘否定变法的做法颇为不满,又遭到了旧党的排斥。太皇太后病逝后,苏轼到地方任职,苏辙在雨中相送,听着雨打梧桐的悲秋之声,心怀悲伤的苏轼写下了《东府雨中别子由》:起折梧桐枝,赠汝千里行。归来知健否,莫忘此时情。
绍圣四年(1097年),苏轼在被贬往海南的路上,得知弟弟苏辙被贬雷州,苏轼赶往滕州与弟弟汇合。兄弟二人一路前行,6月11日,兄弟二人分别,从此,再也没能相见。
据统计,苏轼的诗词和文章里面,光是以子由为题的就有200多首。苏轼苏辙兄弟二人的兄弟之情在我国文化史上极为罕见,不仅兄弟情深,二人文采相当,同为唐宋八大家,职务也相当,苏轼最高担任礼部尚书,苏辙最高担任尚书右丞。
二
出租车沿着蜿蜒狭窄的小路缓缓前行,到达苏坟山,恰好9点整。山下小湖上建有一亭一井,名曰老翁亭和老翁井,经过小湖后,沿回音梯拾级而上,台阶尽头是一座满是青苔的牌坊,穿过牌坊,几座硕大的坟茔映入眼帘,这便是苏洵家族墓园。
进入墓园,是苏洵与程夫人的合葬墓,苏轼的衣冠冢与王弗墓建于苏洵墓后方左右侧,苏辙衣冠冢位于苏轼墓和王弗墓的正后方。在王弗墓前,有一大束绿纸包着的鲜花,种类和颜色都属于低调色系,与王弗的性格正相适应。花束非常新鲜,应该是早上刚刚被放到这里。站在墓前,我也不自觉地复诵着那首“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的千古第一悼亡词。
熙宁八年(1075年)元宵节,苏轼做了一个梦,梦醒时,枕头被泪水洇湿。几天后,他将那个肝肠寸断、椎心泣血的梦写成了一首词: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据传,两人的相识颇具浪漫色彩。一年夏天,苏轼在父亲好友王方的书院游学。学院中有一方鱼池,只要有人击掌,岩穴里的鱼群就纷纷游出,与人嬉戏。王方让众人为鱼池取名。苏东坡信手写下“唤鱼池”,此时,王方之女王弗差丫鬟送来的纸上也写着“唤鱼池”三个字。
这个故事的真假无从考证,但王弗博览群书却是不争的事实。二人婚后,初尝洞房之夜美好的苏轼写下了《南乡子·集句》:寒玉细凝肤。清歌一曲倒金壶。冶叶倡条遍相识,争如。豆蔻花梢二月初。年少即须臾,芳时偷得醉工夫。罗帐细垂银烛背,欢娱。豁得平生俊气无。
王弗看后,一一指出了词中用典的出处,苏轼大为惊叹。两人成亲时,苏轼十九岁,王弗十六岁,正是鲜衣怒马的年龄,王弗在苏轼最意气风发的时候陪伴着他。无数个夜晚,苏轼在灯下读书写诗,王弗在一旁红袖添香,二人在文学层面上频频交流。这种琴瑟共鸣的夫妻关系,既在生命层次,也在情志趣味,只能用天作之合来形容。
苏轼在凤翔任满三年后重回京师,得到宋英宗的召见,皇帝重用,官职提升,人生的美好画卷正在徐徐展开。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治平二年(1065年),王弗突发疾病身亡,年仅26岁。
苏轼悲恸至极,日复一日地回忆与王弗在一起的情景,久久不能自拔。
一年后,苏洵病重,弥留之际,他再三嘱咐用情深厚的苏轼:“妻子从你于艰难之时,将来一定要将她葬在你母亲身旁。”
苏轼、苏辙兄弟俩护送着父亲和王弗的灵柩回眉山守丧,苏轼将王弗葬在了父母的墓旁。苏轼带着家人在苏坟山植下3万棵雪松。他在为爱妻写下《亡妻王氏墓志铭》中写到:呜呼哀哉!余永无所依怙。从此,苏轼果真开始了颠沛流离的人生,他主动离开中央,到杭州、密州、徐州……在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地方辗转,无时无刻不怀念着王弗。在十年后密州那个寒冷的冬夜,肝肠寸断,“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我静静地站在苏轼衣冠冢和王弗墓中间,右望一眼苏轼墓,左看一下王弗墓,在呜咽的松涛声中,泪水打湿衣襟。
三
苏轼的故居位于纱縠行南街,走过长长的巷子,一道比想象中小许多的大门掩映在街巷的繁茂的树木里,门内便是三苏祠。
走进三苏祠,红墙黛瓦,草木葳蕤,小桥流水,万竹苍翠,正合了世人对眉山苏家“门前万竿竹,堂上四库书”的评价。
三苏祠经过历代不断扩建、修缮,形成了今天的规模。正对着大门的是两棵被称为兄弟树的银杏树,树干笔直、树冠繁茂,代表着苏轼、苏辙两兄弟刚直的人生性格和斐然的文学成就。银杏后面的祠堂区为三进四合院,由飨殿、启贤堂、来凤轩等组成,保留了传统祠堂风貌,是游客拜谒先贤、苏家后人祭奠先祖的核心场所。
飨殿殿门上悬挂着“是父是子”牌匾,优秀的父亲和优秀的儿子相互影响,相互成就,殿内供奉苏洵、苏轼、苏辙塑像。在唐宋八大家里,苏洵是唯一一个没有考中进士的,他被皇帝破格赐予官职,当时的文坛盟主欧阳修曾评价苏洵的文章可比荀子。
经过启贤堂和木假山堂,便是苏轼、苏辙两兄弟的书房——来凤轩。兄弟二人出川考取功名前,便是在这所书房里接受父亲的教诲,相互学习切磋。这座书房有藏书一千多册,苏洵亲自为兄弟二人挑选书籍,并出题考他们,父子三人共同学习,由此,一座小小的书房,才会走出三位光耀千古的文学大家。
其实,三人的成名也离不开苏轼母亲程氏。程氏不仅在靠做生意支撑着家庭,更是以良好的家教影响着兄弟二人。一次,她指导苏轼兄弟读《后汉书·范滂传》。范滂因检举权贵被陷害,诀别之时,范滂跪着向母亲请安,劝慰她不要太过伤心。范母却答,人固有一死,如今你有了好名声,我还伤心什么?年幼的苏轼读到这里,也向母亲跪下,并说道,儿子长大以后也要做范滂这样的人,您允许吗?程夫人爽快地回答,你能做范滂,难道我就不能做范滂的母亲吗?
在苏家古井旁,有一棵荔枝树,见有人来,枝叶轻轻摇动,沙沙作响,仿佛将埋藏了千年的故事讲给我们听。熙宁元年(1068年),33岁的苏轼为父亲守孝期满,离开故乡前,栽下一棵荔枝树,并与友人约定,待树长成后即归眉山。然而,天不遂人愿,苏轼回到京城后仕途坎坷,辗转多地,竟一去不复返。元祐五年(1090年),年过半百的苏轼在无尽的乡愁中写下《寄蔡子华》:故人送我东来时,手栽荔子待我归。荔子已丹吾发白,犹做江南未归客。
在庭院一角,有一座亭子,名为瑞莲亭。“苏祠瑞莲”被誉为“眉州八景”之首,传说嘉祐二年(1057年),苏家莲池中并蒂莲盛放,就在这一年,苏轼、苏辙高中进士。由此,苏宅莲花被视为祥瑞征兆,有“瑞莲兆科甲”之说。我坐在瑞莲亭中,一朵洁白的莲花正在莲池中盛放,随风摇曳,宛若仙子,我更愿相信这是王弗的化身。在苏坟山,我捡拾了两枚短松冈的松塔,原本意欲带去苏轼长眠的河南郏县,但又怕他等得太久,离开时,我把它们放到了三苏祠,苏轼和王弗结婚的地方。
相传,苏轼出生时,正是文曲星下凡的日子,眉州的一座山,草木尽枯,天地灵秀转到了他的身上;64年之后,苏东坡在他乡去世,原本光秃秃的大山一夜之间重披绿色。当地人望着那座山,知道文曲星又回到天上了。
仙人乘风归去,魂归琼楼玉宇。苏轼曾反对的变法者王安石,由衷地赞美他:“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不幸被王安石言中,苏轼之后,再无东坡。
编辑:孙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