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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的外孙》:沉默的现实

作者:张劲羽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4-11-13 15:50:14

受朋友推荐,带父母去看了《姥姥的外孙》。整体叙事是我最喜欢也最乐意接受的类型,在许多地方都将现实中的尖锐问题用波澜不惊的话语轻轻慢慢地讲了出来,如同射出的箭,在耳畔留下锋利的破空声音,最终到达靶子前的时候却发现没有箭头,将一切暂停于微微顿悟的隐痛,把更加深沉和残忍的一面留在所有欲言又止的沉默中去消解。影片本身足够克制,把解读和联想的空间囫囵打包丢给观众,这份克制又因为那些晦暗不明却真真实实存在的“爱”而让观众深感无奈,只能叹息现实本就如此。

我该如何向你概括这个故事,就如百科一样将其称为“姥姥临终前众晚辈争夺遗产的所作所为”?在电影开场之前我已经预设了好几种可能的表达方式,结果电影比我想象中还要好,涉及议题之丰富和深刻程度都让人震惊。影片从家庭的财产继承问题出发,延伸到晚辈的“孝顺”是否应该与利益挂钩,利益之后的公平,无处不在的重男轻女,独居老人的临终关怀,除开“长辈”这个身份之外身而为“人”的尊严及所思所感。一切看来都是如此沉重、如此复杂,直指多子女家庭和老龄化社会必须要面对的、紧迫的现实问题,最终都在姥姥坟前清亮的阳光下走向释然。

就算是释然吧,所幸我们的主人公阿安是个足够善良也足够正直的好孩子,我相信姥姥最后存的一百万泰铢若是到了两个舅舅手里,她大概无法拥有理想中的“大房子”。

干脆就从“财产”说起。

如何赡养老人,在老人罹患重疾时数位子女应该如何分配财产,老人是否应该按照子女们临终照顾的出力程度进行财产分配,是影片最核心的议题和衍生动机。这些问题庸俗、陈旧但很现实,几乎每个多子女家庭都需要面对。

在旧时候的农业社会,即久久流传下来的父权制体系中,女儿与家庭由出嫁这一举动完成最终的财产划分,从此她在经济上就成为男方宗族的一员,与原生家庭只是亲戚关系,不再享有老人临终前的财产继承权,也无需尽赡养义务,照顾老人的责任由留在家族中的儿子和媳妇全权承担。

这在某种意义上是合理的,至少权利和义务对等。

再延伸出去,我又要搬出弗里德里希·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聊到如今专偶制婚姻的诞生其实正是由于男性在获得剩余价值之后,需要拥有一个乃至N个私有的子宫,来生下与自己有确切血缘关系的继承人。他们是如此需要女人,却又剥夺了她们的冠姓权与继承权。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才赋予女儿招“上门女婿”的机会,但这仍然属于同一语境之下“儿子”的变种身份,在权利和义务上都与男性继承人同理,并未达成对父系继承的任何突破。

如今的变化在于,宗族本位的叙事已几乎因农业经济的转型而走向瓦解,社会家庭走向原子化,城市中相当一部分因为婚姻组建的小家庭,已经不再依附于父系宗族,而是成为新的独立经济单位,女儿不再因为出嫁与原生家庭达成彻彻底底的分割,而往往愿意尽与儿子相同的赡养义务,却又在财产分配之时难以与儿子平起平坐。

影片对这一点进行了淋漓尽致的展现,姥姥的房子归属权,从始至终都在大舅阿强、二舅索伊与外孙阿安之间摇摆。唯一的女儿、阿安的母亲阿秀,做了许多付出与让步:姥姥腿受伤后,留下来照顾的是她;姥姥确诊癌症后专门把工作换成夜班,带姥姥游泳、化疗的是她;始终知道房产证位置,却遵从姥姥意愿,掏出房产证给索伊的是她;房子卖掉后,把姥姥接回家、送姥姥最后一程的还是她和阿安。而没能捞到钱的阿强对姥姥不闻不问,急匆匆卖房还债的索伊把姥姥丢在了养老院。

你问我为什么把这些细节记得如此清楚,为什么对阿秀的种种行为如数家珍,因为我真的有与阿秀几乎一模一样的妈妈、姑妈、姨妈和阿姨们。这些女儿在老人的治病和养老问题上冲在最前,积极无私地付出时间、精力和金钱,最后又无奈地接受老人将财产的最大头甚至全部,分给几乎无所作为的儿子们。

你若问她们值得吗,也许会收获这样的回答:“现代社会,照顾自己的父母是每个人应该做的事。”

这当然没错,但我也想就此问问所有,被自己姐姐、妹妹分担了义务,却不会主动让渡而继续独享权利的舅舅、叔叔、伯伯们,如何做到心安理得?是真的对一切毫无所知,还是既得利益者的傲慢与理所当然,已经遮蔽了本来应有的共情能力?

电影中的阿强,甚至不能为姥姥买到一双合脚的鞋,在许愿时也对她只字不提,姥姥却还是把那双使她感到痛苦的鞋视若珍宝。或许这就是母亲。

所幸影片的讲述没有停留在这一代。

当姥姥回到“妹妹”的身份中,试图找哥哥要一笔钱用于购买坟墓时,我们这才知道她也是此类财产分割规则的受害者。哥哥获得了一切,站在豪宅中指责姥姥的丈夫废物且败家,姥姥只能窝囊、委屈地离开,但照顾临终父母的其实是她,连丈夫也是父母介绍的。

她什么也没做错,只因为是女儿,便理所当然地失去一切。她甚至对自己的受害者身份都并无太多察觉,轮到自己选择时仍然让女儿阿秀重蹈自己的覆辙,然后就有了母女俩蹲坐在满冰箱的剩菜和过期食品前,阿秀说出的那句台词:“儿子继承财产,女儿继承癌症。”

母亲与女儿时隔数年在相同的语境中体味到相似的痛苦,最终只剩下一句聊胜于无的“你在我心中是第一”,还有一句遍体鳞伤的道歉。我相信那时的姥姥一定是真心的,就像我曾听过许多长辈说“到晚年还是觉得生女儿好”。她们互相依恋着,也互相伤害着,这就是规训,这就是千百年来遗留下来的痛苦命运,凝聚成最残酷的爱,与最无奈也最不忍的恨。

但也有另一种选择。影片在展现姥姥的隐忍、阿秀的付出之后,还塑造出一个幸运的堂妹阿梅。她学护理专业,因为照顾临终的爷爷而获得了爷爷房产的继承权,由此达成了财富自由。新一辈人已经在用更进一步的合理方式,去获得自己本来应该拥有的东西,这未尝不是一种新的展望。

以上是姥姥作为“姥姥”的一面,但影片对她的塑造还要更立体。这也是我认为本片最惊艳的处理之一,把老人作为“人”来处理,借用外孙阿安的眼睛,带领观众去认识她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临终关怀,听起来复杂其实也很简单,只要想象那些布满皱纹和老人斑的孱弱躯体里,还住着一个与年轻时候并无分别的青春灵魂就好。由此衍生出活着的乐趣与尊严,才能让观众们切实感觉到,老人也有除了基本生存之外的精神需求,需要陪伴、与外界交往、体会和学习新事物……

本片中的姥姥,不仅是一位长辈,不仅是逢年过节聚会上的“摆设”,不仅是活在只言片语中的一句过往,不只是一座需要年年去拜祭的墓碑,而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在此之前,让我们抛弃掉“姥姥”这个称呼。她有自己的名字,她叫周明珠。

一起认识一下周明珠女士:

她喜欢吃炸鱼,只去排队最长的那一家,其他家的嫌油腻;

她喜欢打牌,会靠数台阶的数目来买彩票;

她穿衣服喜欢不系最后一颗扣子,每个周日会穿上最鲜艳的花衬衫和大儿子买的不合脚的鞋,迎接晚辈们的到来;

她开了一家粥铺,每天早晨四五点起床卖早点,靠着粥铺一点一点攒下了令本故事得以成立的、数额不小的财产……

她很孤独,孤独且丰富,丰富且孤独着。

我会因此想起很多淹没在历史长河中面目模糊的母亲和妻子,想起那些只围绕于“儿子”的价值叙事。如果是索伊掌握了写回忆录的这支笔,他一定会写妈妈起早贪黑卖粥,感谢妈妈将房子和钱都留给他,别的一概没有,因为他从未关心过,仿佛妈妈就只是一台会自然而然产生钱的印钞机。想起一位脱口秀演员曾说:“你知道孟母叫什么吗,孟母她都不姓孟。”

因此让我们记住周明珠女士,和她那些接地气又很可爱的小习惯、小爱好。

至少在此刻。

还想说点什么呢?本片的镜头和音乐等形式上的要素也很精彩。轻松自然不匠气,流畅且完满地融入故事之中,没有煽情式的渲染,许多意味深长的表达都隐藏在细节里,许多本能的感情也依靠克制的细节来烘托。

影片中多次出现火车,每个镜头都很美:火车路过菜场,载着人们去串门,载着一代又一代人的童年回忆,再作为阿安人生中最剧烈转折的背景,将他带到一切爱与承诺最初的起点——姥姥在他儿时给他开通的存折。火车最后驶向远方,驶向看不见的彼端,仿佛人的一生也是这样幸福又仓促地由生到死。

影片中还多次出现独属于阿安的小细节。有的安静且绵长,他默默地挑掉姥姥身上因为化疗而落下的白发,默默等待和搀扶她上台阶,陪她买合脚的鞋,陪她摆摊也陪她受辱,在最后的时刻学着用她的家乡话为她唱歌。有的又突如其来,他敲敲棺材送她最后一程,带着她将所有熟悉的事物最后一次记取,当他终于知道姥姥留给他的东西不仅仅是那一株不允许旁人采摘的石榴树时,尚未长成的小石榴已经掉落地上,再也没有机会成熟……

故事的开头是姥姥责备他撒花撒得不够用心,故事的结尾是他坐在姥姥的墓前,依旧随手一扬,似乎这是独属于他们祖孙俩的小默契,似乎她真的会从坟墓中坐起来打他。

部分电影总是狗尾续貂,在已经可以结尾的基础上再多来一段大团圆。像本片这样就很好,灯光亮起的时候我甚至有一秒钟的惊愕和若有所失,好像一切都还没有结束,但细想才发现一切早已结束。对亲人的怀念停留在送葬的那一刻或许是最丰沛、最饱满的,而她,可敬又可爱的周明珠女士,已经结束了无奈、苦难又幸福的一生,迎来了属于她的、不会再被窃取的永恒安宁。

作者: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2024级硕士研究生

编辑:王婉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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