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俭专栏丨稻草记

儿时的记忆像一坛被封存的老酒，遇上久未谋面的好友就打开了盖子，绵柔醇香，回味悠长。

去年春天，退休前最后一次到湖北省荆门市东宝区采访调研，有家企业生产一种“禾香板”，主要原料就是以稻草为主的农作物秸秆，添加生态胶剂，经过高温高压制成，光洁坚实，环保耐用，广泛应用于装修装饰和高端家具制作。普通卑微甚至要被焚烧毁弃的稻草，立马华丽转身登上大雅之堂。好久不见的稻草，那特有的清香，唤起我埋藏心底的亲切温暖的记忆，更有对稻草的平凡和荣耀的无比赞叹。

稻草，婺源老家土话口语叫“禾秆”，普通又普通，卑微又卑微，却是农家日常生活，起居饮食，家畜家禽都离不开。稻草有多种用途、多重角色，现在想都想不过来。于我而言，一说起稻草，我的情感记忆就会活跃、犀利起来，大半辈子始终有一种温馨、亲切的感觉。‌我曾对朋友说，我的家乡是不会消逝的，童年时光是不会消逝的，因为伴随着那一缕缕稻草香，永远留存在我的记忆中。

我从小生活在南方农村，必然要干种水稻等农活，从青青秧苗到金黄稻穗，育秧、插秧、耘田、除草、收割，一环扣一环，都是年年重复去做的。从青秧香到稻花香，从稻谷香到稻草香，都是那么熟悉那么喜欢，我尤其是对稻草香有一种特别依恋的感情。刚收割的稻草有一种湿润的清香，晒干的稻草香气比较浓烈，微微有点呛人，我却最是喜欢，沁入心脾。只要闻到稻草香，就能立马拉近与那些岁月的距离，拉近与家乡的距离。甚至在我人生愁闷的时刻，一想到稻草或闻着稻草香，心情就会好起来，重新开始新的步伐。

稻草香最早来自小时候睡觉的床垫，冬天来临，母亲先将刚晒干散发出阳光味道的稻草铺在床板上，上面再铺一层旧棉絮，旧床单，蓬松绵软，暖和舒适，这是我们乡村少年最早享用到的席梦思。特别是刚铺上稻草的那几个晚上，满屋子都是浓浓的稻草香，感觉很温馨。即使数九寒冬，钻进被窝，也觉得暖洋洋的。一挨枕头，呼吸着稻草香，便能呼呼大睡，似乎有催眠的作用。睡一两个月，稻草被压实了，保暖性差了，母亲就又为我们换了一茬新稻草。

现在想来颇为尴尬的一种状况，就是稻草也同样用来垫鸡窝、垫猪圈、垫牛栏。稻草吸水性强，经过猪和牛常日的踩踏，又和猪粪牛粪混合发酵腐烂，就是很好的农家肥，挑到田里，一层一层均匀铺开，增强水田肥力。记得每当家里买来小猪仔，母亲就在猪圈里铺上稻草，绵软服帖，猪仔在上面睡得很香甜。当年每个生产队都有一两个牛栏，每个牛栏旁边都有两三个禾秆埕（稻草垛），稻草不仅是用来垫牛栏，到了冬天，没有青草，用稻草喂牛，是最好的牛饲料。

那个年代，家家户户都会储存很多稻草，稻草在农村生活中用途广泛，铺床垫，搓草绳，编草鞋草帽，喂牛，垫猪圈，盖菜苗，扎稻草人，生火取暖，盖房等，要用稻草的地方太多了。

每年“双抢”，收割好早稻，要把稻草一把把捆扎起来，先拖到田埂竖着晒干，晒干后再挑到空旷之地，高高竖起旗杆似的木柱，以此为轴心，堆码成一座座禾秆堆。那些年，田边地角、房前屋后，都会看到大大小小像碉堡似的禾秆堆，因为码得好，风吹不倒，雨雪不侵。乡亲们平日要用稻草时，可以随时从底部抽取一两把，从秋冬一直用到春夏，刚好接上新的稻草。

最先享用这些禾秆堆的还是孩童们，在这里打滚、玩捉迷藏、抓“特务”。大一点的孩童爬到禾秆堆顶上翻跟斗，从上面跳下来，有时三五人一组，手持木头长枪，各占一堆，高高在上，双方对射。禾秆堆成了我们嬉戏的乐园，尽情地撒野疯玩，即使被大人看见，责备两句也就没事了，那份乐趣和温暖真是难以忘怀。

月光下的禾秆堆更有迷人之处，那时村里青年男女谈恋爱不敢公开，也都悄悄来禾秆堆约会，避人眼目，有时候也免不了被孩童们捉弄一番，于是早早备几颗水果糖讨好大家。也有醉酒的、乞讨的，把禾秆堆当睡铺，晒太阳，睡大觉。有一天我和母亲生气，就躲到禾秆堆来，不承想就睡着了，直到母亲寻到这里喊我回家吃晚饭。

“双抢”以后，农闲之秋，乡亲们坐在门口搓稻草绳，一捆稻草放在身边，两手交叉拿几根稻草，先起一个头，压在屁股下，两手不停地搓，边搓边插进稻草，屁股后面露出尾巴，越来越长。搓草绳也很讲究，要搓得紧实，才不容易断、见雨水不容易烂。我小时候也经常搓草绳，但搓得疏松，而且时间搓长了，手会搓出泡。搓好的草绳，有粗的，有细的，一团一团捆绕起来，放置一边，捆扎东西用处多，搭瓜棚豆架都要用草绳捆绑，有的还卖给供销社，换点盐钱。

勤劳手巧的乡亲用稻草编草鞋、草帽、扇子，都是日常要用的，父亲穿着自己编扎的草鞋、母亲戴着自己编制的草帽，到地里菜园干活。编好一把禾秆扇可不容易，我的姑母心灵手巧，她编的扇子平整光洁，结实耐用，我上中学时，她送给我的一把禾秆扇，扇心上面绣了莲花，陪着我好几年。

稻草的好处和用途多得你根本想不到，早起烧饭，母亲引火燃灶，多是用稻草，春天菜园育菜秧，撒了种子的地上会铺一层稻草保温保湿。有一种稻草菇，就是父亲用稻草发出来的蘑菇。菜园里常见一个个“稻草人”，吓唬觅食的鸟兽，还是比较有效的。送几把蒜苗、豆角、白菜给亲戚或到集市上卖菜，也是用稻草一把一把捆好。插秧前先拔秧苗，要用稻草捆扎秧兜，民间有一名联“稻草扎秧父抱子，菜篮装笋娘怀儿”，说的就是这个，很形象，很贴切。包粽子时，将稻草烧成灰，浸泡过滤，制作碱水，用于煮粽子，加了碱水煮出来的粽子色泽金黄，香气四溢，特别好吃。至于稻草的药用也是见过，稻草烧灰淋汁，治噎膈、反胃，或有烫伤，也用稻草烧灰调敷。可以说稻草的用处无处不在。

我记忆中的农村，盖猪栏、牛栏、茅舍、厨房时，乡亲们常常用稻草苫盖，有一定保温作用，还经济实惠，一般用上二三年就换盖新稻草。快递发达的今天，用泡膜包装易碎物品，而在以前，稻草广泛应用于包装。我在村合作社商店看见，运送来的碗碟瓷器、瓶罐陶器，都包裹着一层稻草，保护物品不易碰碎。油坊里，碾好的油菜籽粉放入大蒸锅蒸熟后，一勺一勺倒入垫好稻草的铁箍，把稻草合拢盘结，赤脚踩实，形成一块块菜籽饼，送入榨槽里榨油。县造纸厂也会到处收购稻草，制浆造纸。

稻草，在乡村生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给村民们留下深刻情感记忆。“禾秆龙”是稻草最高等级也是最显文化的特别用场。婺源乡村的风情风俗八月十五舞龙灯，既是庆祝一年辛劳获得好收成，又是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这条“龙”就是用新收的稻草扎成的一条碗口粗、百米长的草龙，龙头、龙尾惟妙惟肖，整个龙身插满香火，远远看去仿佛一条巨大的火龙。在一阵锣鼓声中，“禾秆龙”舞动起来，灵活地穿行村巷，每舞到一家门口，那家就点燃爆竹烟花接龙，寓意家庭丰收兴旺，平安吉祥。最后来到平坦空旷的晒谷场上打旋，盘绕成一圈又一圈，上下起伏，翻腾起舞，与清朗的月光交相辉映，熠熠闪亮。“禾秆龙”真是把普普通通的稻草推向了极致。

尽管用途广泛作用巨大，但人们说起稻草来总还是一副视而不见、瞧不上它的样子，比如有一句俗语“禾秆盖珍珠”，就是说不值钱的东西掩盖贵重物品，藏而不露，不露财，不显富。然而，稻草还是稻草，从无怨言。

曾有诗人写道，谁还记得稻草也曾绿过叶、开过花、结过果，一束稻草的过程和结局可是乡村的年谱啊！我在写这篇文章时，也真是没有想到，向来微不足道、总被忽略的稻草，只要略略梳理，竟然在乡村生活中有着这么多用场，越想越多，越写越多，说不完，道不尽。

然而，即使我现在想做一根稻草，却也没有稻草那样有大用场。

编辑：贺兴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