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世泽专栏|那些物什⑤蒸笼百味
作者:黎世泽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4-12-10 14:46:14在老寨子,有走人户的习俗。
走人户,就是在遇年节和婚嫁、生日、添人进口等喜事时,人们到亲朋好友家探望。有一种说法,走人户最早是由婚嫁演变而来。人们家中的女子到了当嫁的年龄,媒婆牵线说媒,这就是“走人户”。当说媒成功,女方走到男方家安家落户,两家结成姻亲,自然生出许多相互走动的机会。后来,走人户便成了人们情感联系的纽带。
走人户,走的是“新”。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均装束一新,展露崭新的精神面貌。在过去生活贫乏的年月,人们缺少衣穿,平时新衣就存在箱底,当走人户时才翻出穿上。若走人户没有可穿的,就到别家去借。
走人户,走的是“礼”。一般要带上礼物,表达心意,送上祝福,不“打甩手”(空着手)。过去是一包糖、一壶酒、一把面、一块肉之类的。今天看来,都是平常之物,但在那个年份,却是藏于柜里的珍贵之物。
走人户,走的是“走”。穿着新衣,提着礼物,走一条条沟,走一个个坡,走一道道岭。走春夏秋冬,走风雨霜雪。走得笑嘻嘻,走得乐滋滋。
走人户,走的是“情”。走去的人家,不分贫富贵贱,不论地远势偏,都很热情,都要带上珍贵之礼,不惧路途之难,不顾霜雪之寒,为的是一时的团聚,图的是一世的情缘。
走人户,走的是“闲”。春耕夏管,秋收冬藏,一年四季,四季十二月,季季有活,月月都忙。但在走人户时节,就坦坦然然放下忙活,安安心心耍上一耍,也算是让劳累的日子彻彻底底放个假吧。
走人户,走的是“吃”。走人户的高潮部分,也是最后落脚之处,大概就是“吃”吧。吃,是吃席。吃席,最期盼的是蒸笼。蒸笼里有席,蒸笼里有百味。
在老寨子,蒸笼是竹子做的,是竹蒸笼。竹蒸笼里的席原汁原味,色香味俱全,那才巴适哟。要过年过节了,或生长满十了,或婚嫁进口了,走人户的人就得来了,来了就得吃席,吃席就得做席。做席,得提前请厨师来做。厨师是主人亲自请来,厨师气宇昂扬地走在前面,主人大步大步地跟在后面。厨师单脚单手,走得轻快。主人挑着蒸笼,颤颤悠悠。过去生活清贫,不是家家都置有蒸笼,请厨师做席,还得从厨师那里挑来蒸笼。后来,生活水平提高,置办蒸笼不是一件难事,便请匠人打制蒸笼。
老寨子竹多,家家户户的竹苍苍翠翠、蓊蓊郁郁。哪家建了新房,必得栽竹,从别处连根连体盘来几根竹,上面砍去竹竿,只留二尺来长;下面附着泥巴,根须散散丫丫,在屋前或屋后或屋旁,挖上泥坑,栽植而上,这就是一丛竹。老寨子说“一丛”为“一棚”。“棚”,既是量词,也是动词,好似“蓬蓬勃勃”生长之意,一两年、三五年,粗壮、笔直、繁茂,竹就葳葳蕤蕤一大片。
竹多,竹好,恰正打制蒸笼。打制一副蒸笼得三五天,要招待三五天的匠人,要给付三五天的工钱。早些年,许多人家并不舍得,后来,匠人出现在村里,并好长时间都不离去,是给一家一家做蒸笼了。
不知道,匠人是从哪里来的,也许是外村,也许是外乡,也许是外县。但有匠人来,就是一种喜庆,就叫人欢喜。许多人热热闹闹地围观,小孩们更是流连忘返,看着做蒸笼,就想到做席,就想到吃席,多美呀!匠人一般是两个,一老一少,老的是师父,少的是徒弟。师父打着空手,徒弟背着工具。竹刀、竹夹、手钻、木枕……徒弟在师父的指点下做,或跟着师父默默地做。
先是砍竹。砍伐粗壮、笔直的老竹。接着,破竹。去掉竹节,在竹块内部刻纹路。竹置于厚实坚硬的木枕上,长长的锋利的竹刀,凛冽闪光,来来去去,利利落落,飘飘洒洒,气势汹汹,锐不可当。
然后,烤竹。升起炭火,火苗不大不小,烤软竹块。在竹块内部刻的纹路,刻得均匀、细润,火烤软化便不会破裂,完好如初。
而后,制圈。将软化的整根竹块打磨光滑,用木做的竹夹夹住定位,慢慢弯曲制成蒸笼外边的竹圈。手持一长一短竹枝制成的手钻,十字形摆放,拉动长竹令绳驱动短竹转动,短竹上的铁钉便在竹块上钻孔。钻好孔,穿上铜线,打上竹钉加以固定,反复揉捏整理,使竹圈浑圆润滑,削磨修长的竹块,围于圈外,置于圈内。
再是,制底。用厚实的竹块横穿竹圈,形成横梁。横梁外伸,作为手柄。以竹块排成笼底,再以藤线十字形扎实。继而,制顶。用轻薄的竹片编制竹席,制作蒸笼顶部的盖子。最后就是修整、晒干。
蒸笼可做几层,可做大小不等的尺寸。竹是天然之物,有软硬厚薄之分,而且每根竹都不一样,匠人得根据竹的不同特性来制作,所以好的竹蒸笼只能手制,不能靠机器批量生产。但,这种一手一脚的手工制作,效益不高,现今已快退出市场了,会这门手艺的匠人也越来越少了。
蒸笼做好了,就可以做席了,就可以摆开席宴招待客人了。摆席,在几天前就得忙碌起来,买肉、买菜、买酒,最忙的是摆席的头天晚上,请来厨师做席。席,最核心的就是酥扣、甜扣、“八大块”和“膀”等五到八个蒸菜。
酥扣,就是把巴掌大小的瘦多肥少的肉块,放进苕粉与花椒、姜末等作料加水搅拌的面糊里上满衣后,在油锅里炸,炸至刚好过心就捞起,切成手指粗细的一根根长条,铺贴在碗里,再垫填粉条、黄花或其他蔬菜打底。甜扣,就是把二指宽两寸长的大小均匀的五花肉片,放进苕粉与红糖等加水搅拌的面糊里上满衣后,铺贴在碗里,再垫填红苕或其他蔬菜打底。“八大块”,顾名思义就是一碗八块大肥肉。把三指宽一拃长的大小均匀的八块肥肉片,铺贴在碗里,再垫填咸菜打底。“膀”,就是割取一拃见方的肥肉,在肉瓤上切划指头大小的方格,不切破肉皮,肉皮贴碗铺展,再在肉瓤上垫填咸菜打底……这些席做好了,置于蒸笼焖蒸。
计划着客人,嗯,有好多哟,有五大婶、六大娘,有七大姑、八大姨,有九叔叔、十姥爷……还有左邻右舍的,还有同村同队的……他们老早就预约:“要来吃席啰!”预计摆好多桌,每样就要做相同的好多个,此外,每样还要多做一两个,万一“冒席”(多出人来)呢。
在摆席的头天晚上,厨师和大人要忙到深夜,悄然而生的喜庆气氛,让小孩们也很兴奋,他们怎么也不睡觉,围在锅灶边、案台旁,津津有味地看做席。他们闻着油炸肉块的香味,闻着花椒、生姜、葱蒜刺鼻的气味,不时地吞着口水,指着酥扣说:“这个,吃得下一个。”指着“膀”说:“这个,吃得下一个。”
席做了一个又一个,蒸笼放了一层又一层,一层层的蒸笼叠放得好高,安放在大铁锅里,在锅灶上硬生生地矗立起一座巍峨的塔山。蒸熟这座塔山,是慎重而光荣的任务。灶膛前已堆满柴火,那全是树疙篼(树木砍伐后留在地里的树头)劈成的块子,那是最好的大柴,耐烧,火大。专人掌管着灶膛,递夹着柴火。厨师忙上忙下,忙前忙后,像无头苍蝇嗡嗡飞窜,但他始终清醒的是,时时关注着蒸笼,上气没有,漏气没有,蒸熟没有,蒸透没有……这座塔山,放不得“黄”哟,失不得“拐”哟。
走人户的人来了,在屋前屋后树上喜鹊的欢叫声里,从四面八方络绎不绝地聚来,他们都穿得伸伸展展的、干干净净的。哟,那件衣裳,是叫裁缝连夜缝制的哟;那条裤儿,怕是借的别个的哟;那双鞋子,有好多人都穿过的,嗯,也是借的嘛……那是过去走人户时的情形。现在虽然不缺穿了,但走人户还是要特别打扮一番、装束一新的,以最好的姿态展示于人。他们都捎带着礼物,或手提着,或肩挎着,或腋夹着。主人一面打躬欢迎,一面接下礼物,哇哇吼叫:“空手来啥,哪个这么礼到嘛!”对方满脸诚恳:“哎呀,小小意思嘛!”接了客,请上座,又乐颠颠地迎接下一拨客。客人们都洋溢着微笑,三个一堆,五个一伙,坐在堂屋内,蹲在屋檐下,围在地坝上,在袅绕徜徉的炊烟里,在飘溢流淌的油气里,叽叽咕咕地说,嘻嘻哈哈地笑。
“各位贵客,都请上座!”随着主人热情地吆喝,客人们迅速围上桌。上菜,凉粉、豆腐、莴笋肉丝、凉拌木耳、清炒白菜……一双双筷子交交错错,一张张嘴巴开开合合,但,一双双眼睛总一瞅一瞅地盯瞧灶屋那边,充满了期盼。其实,这就是在吃“席”了,但还没有吃上真正的“席”,真正的“席”在蒸笼里。
“出席啰!”厨师吆喝。出席,就要翻席。翻席,就是将蒸笼里的蒸菜,翻扣在另一只碗里或盘里。出席,还得厨师来。厨师站在高高的凳子上,双手揭开蒸笼盖,瓢泼大股白气,飘逸种种香气。席,蒸得好,蒸得透,蒸得安逸!厨师喜滋滋的,主人乐呵呵的。厨师双手端出一碗碗蒸碗,时而喊“拿个盘”,时而喊“拿个碗”,有人便立马递去盘或碗,厨师将盘或碗与蒸碗紧紧相扣,顺势翻转,蒸碗里的蒸菜妥妥地扣于盘中或碗中,娴熟流畅,姿态优美。扣于盘中或碗中的蒸菜,紧紧贴合,丝丝聚拢,就像精美雕刻的艺术品。有人举起托盘或面筛接住,快快传走,快快上桌了。
“酥扣!来啰——”刚出笼的酥扣,酥软软的,滑嫩嫩的,醇香香的。这就是期盼的“席”!人群“嚯嚯”攒动,席宴高潮来临!对这期盼的“席”,双双眼睛虎视眈眈,但都很拘礼,像谦谦君子按兵不动。“请,请啥。”坐上席的或有威望的人发话了。“请,请呀。”大家应和,齐齐进发,但不急不躁,井然有序地瓜分,慢条斯理地细嚼,显得心满意足,恰如春风拂面。
“甜扣!上了——”甜扣冒着缕缕白气,滑腻腻的,软酥酥的,甜丝丝的。“甜啰!甜啰——”吃席的人满口都甜,甜得漾心,甜得激凌凌地打颤,仿佛甜透了整个人生。
“八大块!又来——”“八大块”,光亮亮的,油腻腻的,软糯糯的。农村席桌是方桌,一桌坐八人,一人便吃一块。于是,大家都小心翼翼地,只夹取属于自己的一块,生怕把别人的夹走了。
“席”,还从蒸笼里陆续出来,蒸笼就像变耍花样的魔术师,推动一波一波席宴的高潮……
最后一个压轴“席”是“膀”。“膀”,经蒸笼焖蒸,油亮亮的,软嫩嫩的,糯腻腻的。但等到上“膀”时,肚皮已经鼓圆了,再也装不下了,但看到满碗是油的“膀”,还是经不住诱惑,夹上一两坨,闭嘴闷嚼,眯眼静享,油水从嘴角慢慢流溢……
这就是席,无论是清贫的过去,还是富足的现在,在席宴上,免不了蒸笼里的蒸菜,那些酥口们,那些明扣们,那是沉淀在记忆里了,那是流淌在血液里了。
吃席,个个酒足饭饱。席宴,人人称心如意。主人总要谦虚一番:“哎呀,没得啥子菜,将就吃哈。”众人应:“哎呀,吃都吃伤了。”主人还要客气一通:“哎呀,莫耍礼哦,还有菜哈。”众人答:“哎呀,哪个耍礼嘛。”“哈哈哈……”“哈哈哈……”
在山沟沟里,在岩嘴嘴上,在坡坎坎下,在坪坝坝间,就那么热热闹闹一番,就那么喧喧嚷嚷一阵,然后,走人户的人一个一个陆续离去。夕阳里,主人拱手作别:“请还来哟!请还来哟!”西风中,客人抱拳还礼:“还要来哟!还要来哟!”情真意切,世世相约,生生相伴。
那是牵念蒸笼有百味吧!
那是记挂人间有至味吧!
编辑:胡梦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