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世泽专栏｜那些物什⑥水车踏歌

吱呀，吱呀。水车悠然踏歌。

20世纪七八十年代，在老寨子处处可见水车。水车，一种刮板式连续提水机械。据《后汉书》记载，水车为东汉末年宦官毕岚发明。在西晋傅玄《马先生传》中表明，水车由三国天下名巧马钧加以完善。由此，水车一路走来，走在溪水旁，走在田坎上，走在清晨中，走在月亮里，走在天空下。

水车由链轮提水。一拃长、一寸宽的小木条，穿于一拃见方的薄薄叶板上，就是一节链轮。无数的链轮连接起来，卧于长长的矩形木槽中，木槽一头扎进低处的水里，一头搭在高处的坎上，驱动链轮，没于水里的叶板沿着木槽刮水而上，至木槽顶端送水而出。驱动链轮可以脚踏、手摇、牛转或水转。在老寨子，主要就是脚踏。在木槽上端装置一条轮轴，轮轴连接链轮，轮轴周围安装几根木桩，再搭建一台坚固的木架，人坐在上面，双脚蹬踏轮轴上的木桩，便带动链轮提水。

苏轼诗曰：“翻翻联联衔尾鸦，荦荦确确蜕骨蛇。分畴翠浪走云阵，刺水绿针抽稻芽。”诗句形象地描绘了水车的状态和提水灌田时的情景。一张张轻薄的叶板，如同联翩衔尾的乌鸦；一节节坚硬的链轮，好似骨节突出的龙蛇。车水潺潺入田，仿佛云滚波浪；早稻抽芽出土，宛若细嫩针尖。由于水车的链轮犹如蜕了皮的龙蛇，所以水车又叫龙骨车。

每年立夏，是最繁忙的时节。满坡金黄的小麦，赶快收割；满土饱满的油菜，赶紧扯除；收小麦、油菜后的坡土，尽快挖苕箱、栽苕苗；还有点种黄豆、玉米苗上肥……数不尽的收获播种，忙不完的耕耘灌溉。这时节，还有一年最重要的种植——栽秧，满沟满田满栽满插，收后小麦、油菜的沟田也快快地整成水田，栽插秧苗。

“水稻水稻，无水无稻”。栽秧，须得有水，须得“短水”。“短水”，就是从堰塘、水池、溪沟里弄来水，地势低的田地可直接放来水，地势高的地方就得提水。提水，可用抽水机，但得去别处租借，费用高、麻烦多，所以便多用水车。这个时节，是水车最忙的时候。

水车提水，又叫车水。在生产队集体生产时期，队长安排活路：“这一向（这段时间）哈，一个主要活路就是车水哈。”于是，许多人就干车水一事。大家出工了，匆匆行走，匆匆相逢，打个招呼：“干啥呢？”“车水呀。”看呀，一张张轻薄的叶板，像乌鸦一样首尾翩翩衔连，周而复始；一节节坚硬的链轮，如龙蛇一般前后绵绵迤逦，循环不息，活活的流水，在一个个“车转”中，便从彼处到了此处，便从低处到了高处。一个“车”字，多形象啊。一个“车”字，也恰为“山不转水转”的生存理念啊。

初夏时节，太阳有些刺背，天空格外湛蓝，野草愈发葱茏。青蛙聒噪湿热的日月，杜鹃鸣唱忙碌的季节。沾惹雨意的月季花，轻摆慢晃，水淋淋地湿，粉嫩嫩地洇，洇在无限阳光里。

坐在水车上车水的人，双手扶栏，双脚蹬踏，刚劲有力，富有节奏。吱呀的车水声，哗哗的流水声，飘荡在山沟的角角落落，也晕染在铺张无垠的阳光里。

立在水田里栽秧的人，弯腰驼背，疾疾栽插，利利索索，干干脆脆，不停不止，映照在田地的旮旮旯旯，也渲染在晃荡无限的阳光里。

那条依顺山势曲折蜿蜒的溪沟，扎起一节节围堰，满溪沟的水，潺潺浅唱，清清静娴，闪闪发光，那正是要被“车”走的水。

于是，置于活水之中的水车，韵律有致地转动起来，欢快顺畅地转动起来，就像无尽的希望转动起来，如同美好的心愿转动起来。

在高高的车架上，车水的人拍着手，扭着身，清着嗓，好有情致地唱：“太阳出来满天红，脚踩水车赛蛟龙，流水阵阵哗哗涌，豪气冲天力不穷……”歌声时而悠扬、时而激越，时而低缓、时而高亢，伴着水车吱呀不息，随着流水哗哗不休。

在平整如镜的水田里，栽秧的人边栽边退，边退边栽，也高亢地唱：“艳艳太阳闪金光，大家一起栽秧忙，大田栽秧行对行，号子一喊震天响，秋后我收万担粮……”歌声时而悠扬、时而激越，时而低缓、时而高亢，和着杜鹃清脆响亮的唤叫声，和着水车吱呀有致的悠扬声。

“车水”来了，干涸的田地慢慢地浸湿，先是一点一点地透进浅浅的洼窝，再是渐渐上溢，最后完全淹没，便是活活的一池春水了。原先硬硬的泥块，在水的浸泡下，逐渐软化疏松。水和泥的结合，生发出腥涩、甜美、舒畅的味道。

“车水”来了，土犁了，田耙了。当下时日，秧苗就栽下了。再过时日，秧苗就稳根了。再过时日，田里就绿油油一片了。再过时日，满田就稻花飘香听取蛙声一片了。再过时日，满沟就金灿灿黄澄澄地弥漫稻米的香味了……

车水的人，栽秧的人，以不变的姿势，以固定的信念，先是，晕染一个绿点，勾画一条绿线，涂抹一片绿意，满块田，满条沟，以全部的绿，整齐地改变容颜。然后，又几经晕染，又几经勾画，又几经涂抹，满块田，满条沟，以全部的黄，又整齐地变换容貌。

农谚说，“春争日，夏争时”“立夏栽秧谷满仓，小满栽秧一场光”。在适宜的季节栽植，秧长得快，长得好，天天变大样。于是，栽秧的人起早贪黑，不误季节，不误农事。于是，水车吱呀声声，响在溪水旁，响在田坎上，响在清晨中，响在月亮里，响在天空下……

那声音，唱响绿色的梦，唱响金黄的歌，唱响五谷丰登的期许，唱响恒久无尽的岁月……

吱呀，吱呀。水车悠然踏歌。

编辑：胡梦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