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德成专栏｜幺奶奶的凉水摊

当我还是一个懵懂小孩儿的时候，就跟着伯父和伯母居住在丁家院子。院子坐落在祖祖辈辈都被称为“大河”的河边上，所谓“大河”，原本也就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这里也因为祝姓家族曾有兴旺的过往而口口相传为祝家坝，其实这里谭姓族人也不少。但如今，从河的下游城里往上走，过了临江的黄家湾深水河，行走的人只会说河边村子是丁家院子。从河的上游铁桥下来，过了灵通的红旗祠堂落底石，行走的人还会说河边村子也是丁家院子。看来，当时的丁家院子是有些名气。

那时的丁家院子，十来户人家，除开谭姓有两家人以外，其余全是丁姓家族，老老少少一共有五六十口人。辈分最高的是幺房奶奶，满院子的人叫她幺奶奶。虽然我不姓丁，伯母让我也要喊她幺奶奶。这位幺奶奶给我留下了太多的记忆，至今还历历在目，挥之不去。

幺奶奶个子不高，裹过脚，走路慢，上半身有些前倾，冬来常哮喘。我记事的时候，她的四个女儿出嫁了，两个儿子也成家了，孙子辈都长成了精壮汉子，生活的重担基本卸下了。那年代，集体生产工分记酬一天不到一毛钱，幺奶奶却不想吃闲饭，托人写信给县城航运社拉木船的大儿子，让他买糖精寄回来，要摆个凉水摊赚点小钱。从此，每年入夏以后，她就在路边上的榆树脚下，搭个草棚，摆起了凉水摊。一张方桌，两个木水桶，三个玻璃杯，日出开张，日落收摊。没有想到的是，清澈的井水加点糖精和几滴十滴水后，一分钱一杯的凉水让来来往往的人甚是喜欢，既解渴又解暑。

有一天正午，太阳有些毒辣。伯父叫我把水牛儿牵到河坝里去泡水，酷暑的高温让我大汗淋漓，正和我意，于是骑在牛背上，赶着牛跑。路过幺奶奶的凉水摊时，她还提醒我不要摔着了，我一边答应着，一边和小牛一起扑腾进河水里……

夏天的天气孩儿的脸，说变就变。突然间乌云密布，狂风大作，偏东的暴风雨席卷而来，我赶紧牵起小牛儿上岸准备回家。这时，传来了幺奶奶的哭喊声，我连忙循声跑过去，看见幺奶奶摔倒在地，泪水和雨水淌满一身，草棚垮了，桌子翻了，杯子摔在地上，我赶紧扶起幺奶奶到树底下避雨。水桶的水面上覆盖着大大小小的榆树叶子，看来这场风雨让幺奶奶这天的生意彻底泡汤了。过了一会儿，雨停后，幺奶奶的幺儿子赶场回来了，一边安慰幺奶奶，一边收拾重新摆好凉水摊。我正准备走的时候，幺奶奶一手把我拉住，非要我喝一杯她兑的凉水。这下真急死我了，因为我手里半分钱也没有。我知道，幺奶奶的凉水从开张那天起都没有送人喝过一杯，家人喝了也得嘀咕好多天。从未体验过大热天喝甜凉水味道的我，还是有点渴望，眼巴巴地望着一身湿漉漉的幺奶奶。只见她从衣口袋里拿出一包用塑料薄膜裹了几层的袋装糖精，撕开一个小口子，取出颗粒，弯着腰，轻轻地放进杯子后，转身倒凉水，然后点上几滴十滴水，并双手送在我手上。我接过杯子后没有喝，两只眼睛仍然怯怯地望着幺奶奶，此时幺奶奶似乎明白了我的小心思，不停地朝着我摆手说，你喝你喝，幺奶奶不收钱！从此以后，我在放牛的娃儿堆里天天炫耀，那种滋味现在无法复制！

就这样，幺奶奶的夏天凉水摊，一天比一天兴旺。三个杯子添成了六个杯子，为了防止汽车过路粉尘飞扬，幺奶奶专门找人划了几块玻璃小方块，把杯口遮住。她还格外注意穿着洁净，一把新蒲扇不为自己扇凉风，脚不停手不住地转悠在摊前摊后，用蒲扇赶走嗜甜的蚊子。遇到三六九赶场天，幺奶奶又像年轻了许多一样，十分利索，一边招呼客人一边收钱，从不会有差错。有时遇着客人多的时候，顾不上吃顿午饭，只好午饭晚饭合成一顿吃，子女们看着，却没办法改变她。

几年后的一个夏天，气温出奇地高。一位年过古稀的老人说，他已过了一个甲子，从没见过这样的旱象，河干地裂草枯。稀少的行人嘴里也干得冒烟，都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幺奶奶那个凉水摊。可就是那个时候，幺奶奶一病不起，凉水摊也停摆了。幺奶奶更是心急如焚，只有哀声短叹，天作弄人，病也跟着作弄人呀。不然，这个天的凉水还愁没人喝吗？

万万没料到的是，幺奶奶这一病再没有爬起床来，离开的那一天，家里人在床铺草底下发现一个布口袋，里面装的是用制作蚊烟的纸包裹，麻线捆缠的分分钱壳儿，一口气数下来有百多块钱。噙着泪水的后人们说，幺奶奶迷糊时还在给儿孙们念叨，摆凉水卖时，左邻右舍都帮了忙，没有请大家喝过一杯水，以后拿点钱请他们喝口酒……

请大家喝口酒，是幺奶奶离开这个世界时最后的心愿。

编辑：罗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