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莙专栏|腊味飘香
作者:杨莙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5-01-20 15:09:15曾经,妈老汉坐在一大盆用盐、海椒面、花椒面、白酒等等拌好的猪肉旁,一起灌香肠,他们一边将肉从塑料漏斗中灌入肠衣,一边把肠衣内的肉往下赶,使其充满。两个人忙活着,也鸡毛蒜皮地闲扯着,偶尔又为肠衣破了责任在谁而马下脸来,互相埋怨几句。
曾经,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妹崽,圆睁着双眼,专注地守着一个直冒浓烟的废旧铁皮桶。被团团白云似的浓烟熏得晕晕乎乎的,是铁皮桶内的一挂挂香肠,一块块被盐和花椒腌过的猪肉,以及猪的心舌腰肝,或许还有一两只被竹片子绷得平平展展的鸡或鸭。这个在铁皮桶前守了半下午的小妹崽,脸上早飞起了两朵红云,腊味、烟火、类似于扮家家酒的看护,足以让一颗童稚的心在大冷天也是暖烘烘的。
她乖乖地坐在小凳子上,不时将柏树丫、花生壳、橘皮之类制造滚滚浓烟的东西,添加在铁桶底部开着的那道“灶门”里。柏树丫熏肉的烟气格外香,整个小城的上空都飘着这样的香味。这个小妹崽,平时很难如此老实地坐如此长的时间,其实她的思绪并没安静过,一直随那浓烟快乐地飘飞。她知道,到处都在熏腊肉的时候,年就要来了,而年一来,各种各样平时吃不到的,抑或不大容易吃到的美味就要来了,新衣服也要来了,压岁钱也要来了,气球、烟花爆竹、娃娃书……所有让人激动不已的礼物,都会赶着趟儿来了。
年,一年年地来了,又一年年地去了,来来去去的,就把妈老汉的一头黑发染成花白,就把那个小妹崽变成了小妹崽的妈。那些“曾经”,也被他们转让出来,交到一双双专事灌香肠、熏腊肉的手中。
你只管袖了双手,市场上灌香肠的机器边站上一会儿,就可把一串串紧实匀称的香肠拎走;你只管做自个儿的事,到时候去熏烤点取走熏得腊香扑鼻的腊货便是。
“曾经”被岁月带走,不由得,一边为生活的方便快捷而感喟,一边为某些东西的逝去而伤怀。
灌与熏的过程皆被省略,不过家家户户的阳台上、窗口边晾着的腊货似乎没有被省略,一竿竿香肠、腊肉,润泽油亮,沉甸甸的棕红色透着日子的丰稔与富足。季节的尾声了,风很冷,但那风里裹着熏烤腊肉的味道,又很香。那风,是小跑着奔农历新年去的。快过年了,其他的皆可没有,唯这腊味断不可少,没有腊味,哪儿还有年味?
日子走着走着,节奏便无法控制地快了起来,慢不下来,年味自然也就淡了下来,不过还好,腊味依旧飘着香。多少年了,柏树丫熏制腊味的腾腾烟气,早就从腊月的肌肤渗入它的脏腑、它的骨髓,成为一个传统的民俗文化符号。
有一年春节在新疆,一串香肠、一块腊肉随我万水千山踏过之后,挂在阳台上,冰天雪地间,一缕腊香味顽强地突围出来,缭绕成家的味道、妈老汉的味道。有时,煮一节香肠下稀饭;有时,咬着牙使起蛮力割下一点冻得干硬的腊肉,烧花菜或角儿菜,要不水煮之后切成片,来一盘回锅腊肉炒蒜苗。房子里腊香四溢,一时间,仿佛被绿的柏树丫、红的橘皮所催生出的烟雾层层包围。我不断地做着深呼吸,好像迷失在一个幸福的包围圈里。两个月时间,家中带来的香肠、腊肉,不时给我并未在异乡过年的错觉。
于是就想,身在南国的姐姐,一年或者两年了,收拾行囊哼着小曲儿准备回家过年了,她在念起一年或者两年没见的家乡和家人时,顶着一头花白发的妈老汉备下的腊味,有没有顺带进入她的脑海?
那一年,姐姐的电话打来,妈妈边接边笑,历了秋霜经了冬雪的脸,比春花更灿烂。是姐姐一家三口要回来,他们缺席了两年的除夕夜。放下电话,母亲径直去了阳台。阳台连接外面的世界,她需要把巨大的喜悦与万物分享。但见她变身老顽童,站在一丛花草边,站在一挂挂香肠腊肉喷溅而出的浓郁腊香中,有节奏地拊掌欢呼:“他们过年要回来!他们过年要回来!”随后,她一边打量着为他们备下的腊货,一边哼唱着很有些年纪的老歌,每一句的尾音都带着颤音,那颤音确乎有些夸张,但一波一波荡开去的快乐,却一丝一毫也不夸张。我想,要是她独自走在大街上,没说的,照样会将忍不住的笑容就不忍住地挂在脸上。
自从姐姐一家定居深圳后,每到岁末,灌香肠熏腊肉被提上议事日程之时,好像妈妈就会说,人越来越懒了,要不是你姐,就不想置办这些了。哪儿是人懒啊,是人上年纪了,身体又不好。可眼见得每天吃好几种药的她,走向肉市场和熏烤地点的脚步却轻快得很,不见疲态。
其实我姐嘱咐过妈妈很多次,别累着了,她说在深圳打工的亲戚到家里来,都会带上香肠、腊肉,根本吃不了。想来也是,老家来的人登门拜年,怎会忘了带上老家的腊味?
可姐说了也是白说,妈妈照样乐此不疲地和爸爸一起,从市场上将腊货请进阳台,挂在竹竿上,有太阳时支出去,变天了又赶紧收回来。油汪汪、喷喷香的腊货提醒着我们,年要到了,异乡行走的人,快回来了。
所记下的,都是曾经。
年就要到了,异乡的姐姐快回来了,但是啊但是,一直在我身边的妈妈,再也回不来了。
妈妈走后,腊月的阳台,从此空空荡荡。然而记忆不空。记忆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有时候宛若一把筛子,漏掉一些,留住一些;有时候又像是一款编辑软件,每当我走进腊月,它就会把那些“曾经”,不管远近,一律拉到同一个版面。于是,那些腊味,无论是几十年前妈妈在家里做的,还是几年前妈妈守着机器做好背回家的,一律齐刷刷排列于阳台,一挂挂香肠,一块块被盐和花椒腌过的猪肉,以及猪的心舌腰肝,一两只被竹片子绷得平平展展的鸡或鸭……阳台空了吗?阳台满满当当。
杵在阳台上的那个人,瞬时被“轰”地席卷过来的腊香味,从头到脚地淹没。那浓烈的醇厚的绵长的香,让她放任地做着深呼吸;那渗透至记忆最深处的香,从来只随风而飘,不随风而散。
编辑:罗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