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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世泽专栏|那些物什⑦石磨

作者:黎世泽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5-01-22 12:00:47

祖母喜欢说谜语,有一次她说:“上石岩,下石岩,白胡子老头儿钻出来。是啥子呀?”我们小孩冥思苦想,答不上来,祖母哈哈地笑:“磨子呀。”

我们恍然大悟,磨子就是这个样子呀,就是圆形的上石岩和圆形的下石岩安放在圆形的磨盘上的呀。上石岩就是上扇,下石岩就是下扇。下扇固定在磨盘上不动,上扇合扣在下扇上转动。下扇的中心点安插轴心,上扇的中心点安嵌轴套,轴心扣入轴套,防止上扇转动时掉落。上扇凿个磨眼,粮食于此漏下磨碎。上扇的侧面安装一个木制磨柄,磨柄上戳个圆眼。再做一个六尺长“7”字形的粗壮把手(在老寨子叫“磨搭钩”),“7”的前段钉上粗粗的铁钉,插入磨柄圆眼;“7”的尾部装上两尺长的横木,用绳悬在梁上,手持横木,用力推动,驱动上扇。上扇和下扇的接合面为錾刻排列有序的磨齿,粮食从磨眼进入两面中间,沿着磨齿向外运移,便被磨细,磨成粉末。

石磨直径两到三尺,单扇厚度一尺有余,重达一百多公斤,多为两人推动,但祖母常常一人来推。祖母是尖尖小脚,却能稳稳地踩住地面。祖母的手宽大厚实,紧紧地攥执磨把,手背鼓胀,筋脉饱满,在前后的晃动中,厚重的石磨嚯嚯地转动,舒舒缓缓,悠悠扬扬,均均匀匀。石磨上下两扇的石缝里,簌簌地飘洒雪白的细粉,那就是钻出来的“白胡子老头儿”,在磨盘里堆积滑溜溜细腻腻的一大圈。祖母兴致高昂,不停不歇地推,抑扬顿挫地唱:“推磨嘎,摇磨嘎,做粑粑,烧茶茶,公一碗,婆一碗,没得了,幺娃子,舔锅铲……”那时,我们小孩在一旁蹒跚地跑着,呀呀地喊着。

祖母常常磨米粉,那是在打米房里将稻谷打成米后用筛子隔出的碎米,细如芝麻,煮饭不好吃,便磨成米粉,搓米粉汤圆,煎米粉粑粑,这些都好吃,细腻清香,但我们最喜欢吃祖母用米粉煎的渣肉粑粑。

渣肉粑粑是米粉和腊肉煎制而成。祖母先将腊肉洗净,切成三指宽、薄薄的肉片。再把米粉倒入盆里,加水搅成米糊。接着,向铁锅里倒入几滴油,铲散浸湿锅面。然后,夹起肉片在米糊里滚几滚,肉片均匀糊满米糊,即刻下到锅里。先煎一会儿,待贴锅一面米糊渐干后,翻面再煎。当另一面渐干后,又再翻面。勤翻勤煎,两面均煎。雪白细润的米糊渐渐变干变黄,肉片慢慢溢出油分,“嗞嗞嗞”,在细微动听的声音里,渐渐变得焦黄硬脆,香喷喷的味道扩散漫溢,满灶满屋生动活泼。

“吃渣肉粑粑哟!”祖母一声轻唤,围在灶台边高高矮矮的小孩们,迫不及待地抓起,满心满意地咬,包嘴包嘴地吃,在“咔吱咔吱”的咀嚼里,米粉的清香味焦香味,腊肉的醇香味绵香味,油脂似干非干油而不腻的酥香味浓香味,缠绕交融,让口口舌舌肠肠胃胃都溢满了,让经经脉脉魂魂魄魄都激活了,也让清贫的日子和寡淡的年月都那么津津有味了。

许多年后,那些馋嘴的小孩们都长大了,都进入人生的中年,但无论时间怎样消磨,在舌尖上总消磨不去那喷香的味道,那是祖母在汗流浃背、悠悠歌谣中磨去清贫的日子,在烟雾缭绕、腾腾热气中煎走寡淡的年月……

我家屋角的石磨,还有一家家屋檐下的石磨、一处处地坝上的石磨,那些清油油的粗笨笨的石磨,一年四季都在磨响。

磨豌豆。暮春初夏,太阳闪闪晃眼,雨水淅淅沥沥。在杜鹃初来的叫唤声里,豌豆成熟了,收得一筐筐豌豆,雪白,饱满,圆润。在收割后的地里,总有一群群小孩找寻洒落的豌豆,经雨水的浸泡,经阳光的普照,胖嘟嘟的白蒙蒙的。这时节,总要磨制豌豆凉粉。推动石磨,嚯嚯转动。豌豆和着清水,从磨眼丢入,在中间石缝就流出白白的清香四溢的汁液,滤出淀粉,去除渣汁,便搅拌出凉粉,白生生的亮晶晶的颤悠悠的。

磨苞谷。农历五月,地里的苞谷出须子、背娃娃了,虽离成熟还有一些时日,许多人家却开始掰苞谷喂猪了。猪是一家的经济支柱,一家林林总总的开销盼望着圈栏里的猪呢。但这时节,却是猪青黄不接的时候,赶上趟来的苞谷,恰好救救急、解解难,快点催肥猪,好售卖呢。早晨、上午凉快,在地里浇粪、除草、松土;中午炎热时候,便在屋里阴凉处磨苞谷。嫩嫩的苞谷籽不必脱下来,和苞谷芯一起宰碎,和着清水,丢于石磨磨细。那清香的渣浆,真是猪们的美食,抢槽快,睡得憨,咯吱咯吱地长膘。如果人想吃凉粉,便滤出淀粉搅拌一两碗,黄澄澄的晶亮亮的滑嫩嫩的。

磨黄豆。小暑大暑,在一年最酷热的时候就收黄豆了。收了新黄豆就要尝尝新豆腐。尝新豆腐就要磨制豆腐。先碾碎豆粒,清水浸泡。再碾磨浆汁,从磨眼舀入浸透泡软的豆粒,在石磨中间缝隙流出细腻雪白的浆汁。再过滤汁水,用细密的滤帕滤出汁水,装满大大的铁锅。再大火烧熬,咕嘟咕嘟地烧开翻腾。再胆水点卤,倒出半碗胆水,加水稀释,用长把铁勺舀起,没入锅中的汁水,一圈一圈地慢慢环绕,便飘起嫩嫩白白蓬蓬松松的豆腐来。

老寨子的人们说,吃豆腐就吃“二面黄”。豆腐削成两寸见方、厚薄适中的块片,一片一片地次第铺入锅中,当贴锅一面渐渐变黄,一片一片地又依次翻面,两面都煎得黄油油亮晶晶的,铲起暂放盘中,向锅里掺入少许清水,放入姜沫、蒜沫、葱段、花椒、辣椒等作料烧熬,再将盘中豆腐倒入,细火慢慢煨焖。最后起锅时,加入苕粉勾芡,让亮晶晶黄油油的“二面黄”,变得黏黏的滑腻腻的。

磨糯米。每年除夕,家家户户都要磨制糯米粉,在农历新年初一的早上搓汤圆吃汤圆,寄寓来年圆圆满满顺顺利利清清白白之意。磨糯米粉分干磨和水磨。干磨,把糯米直接磨成干粉。水磨,将糯米浸泡后加水磨成粉浆。干粉较为粗糙,没有粉浆细腻软糯,所以家家几乎是水磨。从木柜里取出糯米,清淘干净,在大盆里清水浸泡,泡胀泡软,便在石磨上磨。

旧历新年,最像新年。近处远处,鞭炮声哔哔剥剥。家家屋旁,飘起股股青烟,从除夕飘到新年,寓意人间烟火不断。坡岭沟湾,响起小孩脆脆的歌谣:三十天,摇嫩竹,不害病,不生疮,蹿蹿长,比天高……大人说,小孩在腊月三十摇动又高又粗的嫩竹,能长高不生病……而在除夕这天,人们推动石磨,又增添一道浓浓的新年味。低沉厚重的石磨声,在一处处屋檐,在一道道坡岭,在一条条沟湾,穿过屋顶,穿越长空,穿行远远的山地,与鞭炮声交融,与歌谣声萦绕,飘荡在阵阵的青烟里,流连在人们的愿想里。

磨好的糯米粉浆用滤帕滤干,切取一大块在盆里搓揉,搓得绵实,揉得筋道,便可包鸡蛋大小的汤圆了。新年初一的早上,小孩们在新年的浓烈气氛里,利利索索地翻爬起床,高高兴兴地跑进灶屋,可见锅里白白胖胖软软糯糯的汤圆,可闻满屋甜甜香香热热腾腾的味道,那分明就是可摸可触可嗅可尝的新年哟……

我们小的时候,没得力气推磨,只得看着大人推。稍大些,就参与推,推不动把手,就递磨(把粮食递入磨眼)。再大些,就有力气了,就能推动了,围着一副磨子,一圈一圈,不停不止。于是,糯米、碎米、豌豆、苞谷、黄豆……在反复研磨之后,就变成了细腻的面粉,就变成了软糯的汤圆、脆香的粑粑,以及“二面黄”的豆腐,还有麻辣、晶亮、滑嫩的凉粉……磨碎着清寒的日子,调和着平淡的年月。

相传,石磨为鲁班发明。两千多年来,石磨一路传承,除了实用性外,还有独特的工艺价值。石磨为天然的青石、花岗岩等石材制作而成,不仅质地坚硬,而且环保可持续。在制作过程中,工匠们需要经过多道工序,从选材、切割、打磨到组装,每一步都凝聚着匠人的心血与智慧。正是对细节的极致追求,使得石磨不仅是一件生活工具,更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在老寨子,许多石匠可以制作石磨,其中就有张工人。张工人以前是大户人家的崽子,后来当了石匠。人们制石磨、修石磨,就请张工人,张工人常常在一家一家叮叮当当地敲击。后来,张工人离开老寨子,到远方当了工人。工人,是那个年代名誉和地位的象征。有名誉和地位的张工人,好久都没在一家一家叮叮当当地敲击了。后来,张工人退休回来了,人们又请张工人。人们说:“怎么好请工人干粗活呢?”张工人笑:“哎呀!啷们干不得嘛?”张工人提着手锤、攥着錾子,一家一家又响起叮叮当当的敲击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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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见过张工人制作石磨,但见过他修石磨,修的是我家屋角的那副石磨。他把石磨的上扇卸下来,一人搬不动,我父亲和他合力搬起,放在两根条凳上。“呵,齿纹都磨平了。”他一点一点地察看,一道一道地比画,齿纹的排列、宽窄、深浅、长短、反顺……全都不可马虎,皆得仔仔细细。他举起手锤缓缓地敲击,执拿錾子慢慢地移动。叮叮当当的声音,像石片漂滑结冰的水面,轻盈跌宕;像清风吹掠垭口的电线,盈盈透骨。溅溅洒洒的尘粒,像天幕悄然飘落的冰雨,清凉细润;像静夜悠然散发的思绪,静谧恬淡……

石磨修好了,他静静地端详,长长地观摩,像在欣赏稀奇的宝贝。那副笑眯眯的神情,显然很感满意。那副静宁的蹲坐,仿佛就是一座石磨。

那个腊月,张工人特别忙,在许多人家制石磨、修石磨。那个除夕,一家一家的石磨,磨得好欢畅,响得好繁密。那个春节过后,张工人又走了,又去了远方,好久都没回来。‌后来,人们说,张工人永远不回来了。

编辑:罗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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