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德成专栏｜挑梨

春天赏花，夏天摘果，河边老家的村子如今是乡村旅游的热点。一到谷黄秋收时候，满山满树的翠冠梨沉甸甸地挂在枝头，宛若无数颗小星星落在人间，空气中弥漫着清甜的果香。满载着梨子的车辆源源不断地经过门前出村，喇叭声不绝于耳，站在彩楼阳台上的老人们，望着这几十年前想都不敢想的场景，喜不自禁地抹着两行热泪，感叹着这日子真好啊，每张笑脸都在甜蜜地绽放……

不仅仅是守在老家的人这样感叹，就是一茬又一茬外出打工的年轻人们，到外地打拼多年回到村子里，也有强烈的共鸣。即便是我离开这里四十多年了，每回去一趟，同样感慨万千，恍然如梦。

那时，这儿穷啊！有山不长草木，人吃不饱饭，有水不肥田，流不尽的汗水，浇不开的花。不只是大人们辛苦劳作，家里的小孩儿只要基本具备参加劳动的条件，也会开启扛着太阳出山、背着月亮回家的生活模式。到了假期，大人们更是精打细算，除了家务劳动还安排干些挣分分钱的买卖，补贴家用油盐钱。

现在还记得，一个暑假的夜晚，父亲对我说，海哥的解放牌汽车今天开回来了，你约两个放假的同学，明天搭他便车去临江下面的顺风垭挑梨子，后天去铁桥赶场卖梨子。当时，我心头一阵惊喜，那海哥，在当地是很有脸面的，入伍当兵很多年后，转业安排在地区运输车队当驾驶员，偶尔给当地单位拉一车煤炭，也顺便回趟家。也因为这样，他出现在老家，十里八方的人都会来套近乎，每到这个时候，周围的小娃儿却像疯了似的去看停在公路边上的车，每次都是我第一个翻进车厢，心头冒出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有那么一天坐一回这个车才安逸。没想到，父亲这一安排暗合了我的心愿。

当晚，母亲用两块破布缝成一个小布包，里面放进几块买梨子的本钱后，再用线绳系在我的裤腰上。这一夜既期待又紧张，一会儿摸摸袋子，看钱还在不在，一会儿想象着坐在车上风驰电掣的场景。天刚蒙蒙亮，我就挑着一担竹篓和几个伙伴蹲守在车厢后面，望着天边渐渐发白……

七点钟刚过，海哥一手端着茶缸，一手提着行李包来了。父亲跟在后面，当着海哥面说，娃儿他们几个坐一程，丢在顺风垭就行。而海哥一脸严肃告诉我们，车厢没有篷子，装过煤炭，风大灰尘也重，注意安全，爱不了干净。他顺手关上车门后就马上开走了汽车。我们几个从没出过门，也才十来岁的娃儿在车厢里挤在一起，突然有些惊恐，感觉一路大山在回跑，车厢里残留的煤灰和路边的尘土让我们迷了眼，但我们却开心地在车厢里大喊大叫。

顺风垭到了，车停了。海哥看到我们像包公一样的几张黑脸，又好气又好笑，他连声说，快下来，快下来，去河沟里洗把脸。还提醒我们，下午，还是在这里等他来！我们忙不迭地频频点头，等海哥的车呼啸而去以后，赶紧转身朝着梨山爬去，迎着火辣辣的阳光，满头大汗地前行。

正午时分，终于到达半山腰的国营农场梨子园。第一次见到满山满沟的梨树，压弯枝头的梨子，飞舞的蜂群，戴着红袖章的巡逻干部，还有从十里八方来采买梨子的单位和个人。口干舌燥的我们，坐在梨树下，眼巴巴的，一边望着梨子，一边吃着带来的一包咸菜和一钵稀饭。接着以八分钱一斤的价格，我们每个人买了不到三十斤的梨子。正准备挑着下山时，路过的农场工人一直看我们几个娃儿，没尝一口梨子味道，便有些心疼，主动走过来说，他的篓子里有几个摔破了皮的梨，可选来吃一口，也不收钱。话音没落，我们一窝蜂地围过去，拿起他的刀子切选，当第一片梨子塞进嘴里时，入口即化的甜汁，让我们感念一辈子……

下午三点钟不到，我们挑着梨子下到了山脚顺风垭的公路边上，满怀期待地等着海哥回来。担心太阳大梨子会脱水，我们爬上桐子树摘下几片桐叶，放在河沟里浸泡后，覆盖在装了梨子的篓子上。路上的每一辆大小汽车，我们都瞪大眼睛，生怕错过了海哥，迎面过来的每一辆车我们都以为是海哥，可让人失望的是每一辆都不是。时间过了很久，车子也过了很多，始终不见海哥，我们心里开始着急了，特别是看到太阳一点一点西下，离山头越来越近了，心里便有了一丝恐慌。怎么办？回家还有近二十里公路，大家异口同声地说，挑着走，边走边等。起初，一路上还比较轻松，慢慢地天黑了，肚子饿了，草鞋也磨破了，脚板心踩在高低不平的石子路上，肩膀也越来越酸软，大家心头开始冒火了。有的埋怨不该等，有的提出吃个梨子。虽然大家一边嘀咕着，但个个还是咬着牙关朝前走，没有一个人吃一个梨，没有一个撂挑子说放弃。忽然间，听到前面有人说话的声音，离我们越来越近，都猜想着会不会是来接我们的家人。果然，我们每个娃儿的父亲都来了，手里都提着饭菜。那一刻，我才知道那就是亲情，有家人真幸福，长大后才深深地懂得这就是血浓于水，父爱如山！

后来，从父亲那里才知道，海哥下午不到两点的时候就到了顺风垭，他下车转了几圈后，没看见我们，认为我们应该走了，会在前面碰见再捎上我们。结果是那年头才有的等和不等的误会，奈何不得！

第二天早上，前一天的疲劳还没有完全褪去，我们又早早起床，去赶铁桥场卖梨子。买来八分钱一斤，卖出一角钱一斤，每斤赚了两分钱。除开坏掉的梨，赚了刚好五毛钱。对我来讲，收获的不仅仅是这五毛钱，而是在挑梨过程中的那份刻骨铭心的感受，每当遇到困难时，我都会想起这件事，一种无形的力量油然而生，陪伴我走过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刻。

过去的时光啊，虽然远去但难以磨灭。对别人来说，可能这就是一个故事，而对于我来说，这就是我难以忘怀的童年，我人生的开端。

编辑：杨士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