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猛专栏|年的半径有多远
作者:文猛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5-01-26 14:32:15故乡在哪里,年在哪里。
家在哪里,年在哪里。
父母在哪里,年在哪里。
团圆年,团圆年,年就是一个圆。乡村的石磨是圆的,石碾是圆的,水井是圆的,竹筛是圆的,柴火灶是圆的,日子是圆的……故乡是年的圆心,家是年的圆心,父母是年的圆心,年的半径在哪里?年的半径有多远?
年的半径是锄头和土地之间的距离,是犁铧和水田之间的距离,是镰刀和庄稼之间的距离,是正月初一和大年除夕之间的距离。
在农历的时光格上,在二十四节气的风雨声中,我们在大地上播种、施肥、收获。庄稼是要喂养的,猪牛羊是要喂养的,鸡鸭是要喂养的,只要村里有水塘,鱼一定要放养,年年有“鱼”是乡村最美好的期盼。我们用一年的时光丰满过年的丰衣足食,年满啦,炊烟就满啦,幸福就满啦,村庄就满啦,子孙就满啦!
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我们对年的渴望是最急切的,一年的尽头会有一顿好吃的,会有一件新衣服,会好好歇息几天,再忙的农活放下,再大的事情放下,人人都有自己的年,年让我们岁月静好。
天天吃肉当过年,那是我们每年仰望到头酸的期望,今天已经成为现实,对年的期盼不再是吃肉和穿新衣服,祖先们从来不敢奢望的生活,我们刚好赶上。我们今天盼望过年就为了团圆,一家人、一群人、一村人快乐地聚在一起。
我们一年都在为过年作准备,我们总会在土地上种上向日葵,朵朵葵花向太阳。向日葵在乡间有个名字叫“旺红儿”,旺红我们的日子,旺红我们的生活,旺红我们的心情,我们的一年阳光灿烂!
我们村庄的向日葵灿烂开放,势不可挡!
我们为年作准备,其实就是为一生作准备,准备好了每一年就准备好了一生,年的半径就是一生的半径。
年的半径是遥望村庄的距离。
在村庄的人备着年,远方是远方。在远方的人备着年也望着年,村庄是远方。
家屋前的路通往庄稼地,人过去,种子就能过去,大地不辜负任何一粒种子。
家屋前的路通往山林,人过去,牛羊就能过去,山林长大了牛羊也长大了。
走出家屋,走向山坡,村庄不叫“工作”,叫“上坡”,叫“干活路”,干好了“活路”,村庄才能有活路。
家屋前的路通往更远的路,当兵的走出去,考学的走出去,招工的走出去,他们干着不同于村庄的“活路”,这种“活路”在城里叫“工作”。村庄走得最远的人是大家羡慕和牵挂的人。后来,一个叫“打工”的“活路”在村庄出现,过完年,背上行囊,走出家屋,走向村庄的大路,往南飞,往北飞,往有“活路”的地方飞,成为村庄的“候鸟”,过完年飞出去,过年了飞回来。年就像安放在我们心中的闹钟,冬天第一场瑞雪到来,闹钟就会响起,提醒我们的归期。千山万水,万水千山,再大的事情也会搁下,再忙的工作也会暂停,朝着故乡的方向,奔着年夜饭的清香。
过年,中国人永远无法抗拒的呼唤!
年的半径越来越大,村庄的半径越来越大。
年的半径是村庄和乡场之间的距离。
城里有城里的“派对”,乡村有乡村的“派对”,乡村最大的“派对”就是赶场,在一个约定的时间,在一个约定的地方,奔赴一场盛大的乡村派对。
平日里赶场为着土地上的农具,哪把锄头该淬火啦,哪弯镰刀该磨啦,哪挂犁铧该更换啦,走进乡场铁匠铺,那是乡村农具的“4S”店。走进今天的乡村,犁田有耕耘机,收割有收割机,走路有摩托车、小汽车,曾经红火的铁匠铺消逝,乡场上汽车、摩托车、农机具修理店应运而生,乡场成为小城镇。
当年赶过年前的场,最重要、最着急的事情就是为家人添置过年的新衣服,大年初一没有新衣服穿出来,那是一个人的失落是一个家的失落。穿上新衣服,给新年打开崭新的扉页,给村庄一个崭新的封面。乡村的今天,只要有心情,我们随时都可以添置新衣。今天的乡村再没有着急要买的糖、酒、烟、盐、醋、茶,流动出售的百货车放着好听的歌曲,喊着诱人的广告,每天都会在乡村公路上巡游。
我们依然热切地奔着到乡场去,乡场上最值得关注的地方还是邮政所。不管时代的洪流如何滚滚向前,邮政所依然是永远的绿色,那是庄稼的颜色。在乡村,我们注视着庄稼的绿色。在乡场,我们更想通过邮政所的绿色去关注远方亲人们庄稼的绿色。邮政所大门旁边,总有一块小黑板,写满了一张张贴着名字的字条,找到自己的名字,从邮递员手中取回远方的书信或者汇款单或者电报,那是乡村看得最远的窗口。有了电话,有了手机,有了微信,有了银行,小黑板上的字条越来越少,邮政所里多了一扇叫邮政银行的窗口,这里成为乡村收成最好的庄稼地——
那片庄稼地叫打工。
年的半径是家屋和水井之间的距离。
团年那天,最重要的事情有两件,一件事情是给家里水缸挑满水,水缸满,心里满,幸福满,通往水井的道路上走着幸福的挑水人,哪怕当年的日子甚是惨淡,大家心里也一点不慌,总会在心里说“不怕,村里还有井哩!”
水井亮旺旺地照着天,照着地,照着人。
另一件事情是给水井敬香,要吃团年饭了,家家户户端上祭盘,里面有猪头,有鱼头,有米饭,有酒杯,从村庄每一方院落出来,走向水井。燃起烛香,“水井啊,我们给您拜年啦!”
远方回来的人并不急着回家,总会先到水井边,对着水井凝望,捧一捧水润到心里,村里人认出了游子,一声“回来了”,心就回来了。坐在水井边,乡亲们一个一个围过来,讲着远远近近的故事,衣锦还乡也好,穷困潦倒也罢,喝着同一口井水。自来水管通往家家户户,我们依然没有忘记给水井清除杂草淤泥,依然会在团年饭前去给水井拜年。
水井的半径并不宏大,背井离乡给了水井泪盈盈的半径,我们要让村庄每一个人记住村庄的水井,我们的血管流动着同样的井水叮咚声。
年的半径是堂屋和祖先之间的距离。
大年三十的下午,我们总会净手净脸,举着一盏灯笼,端着猪头鱼头大祭盘,去山坡祖先坟前,点燃烛香,呼唤着祖宗名讳,述说一年收成,喊祖先们回家过年。我们知道祖先走得不远,祖先的目光一直看着我们每一个子孙。
除夕的晚上家家亮着灯,开着门,祖先们陆续回家……
年的半径是仰望天空的距离。
年到啦,天空中的雪花准时到来,天地一片亮堂,村庄一片亮堂,心中一片亮堂。都说农人脸朝黄土背朝天,我们仰望着天空的时间最多,看天气,想心思,一个仰望天空的民族是最有希望的民族。
雪花飞舞,饭菜飘香,亲人团圆,团年饭就以这样的背景摆上木桌。吃团年饭前最盛大的仪式就是在院坝上拜天,感谢上天给我们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感谢上天给我们衣食住行,油盐酱醋。
除夕晚上辞旧迎新的时刻,家家户户的主人会走到院坝,走到天空下,摆好十二个精心挑选的大红鞭炮,依次点响,预测来年每一个月的运气,给未来的日子提前踩点。
一年朝前看,什么事都是大事。
鞭炮特别响亮,雪地一地红火,村庄灯火通明,在村庄聆听过年的声音特别温暖。
过年啦!过年啦!
年的半径很小,就像我们那很小的村庄,一般的地图上都可以忽略她的存在。
年的半径很大,就像我们那很大的村庄,我们用一生奔跑,也永远跑不出村口。
作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重庆市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重庆市万州区作家协会主席
编辑: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