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波专栏|春之圆舞曲
作者:于波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5-02-17 14:14:15在我家乡北方的平原的村庄,迎接春天的是初春黎明时分村口的合奏。当天色还是半明半暗,天上的残云与地上的薄雾已徐徐收起,露出逐渐清晰的山川原野的轮廓,像大自然勾勒出的一幅画卷。清代的黄锴在他的诗《舟次早起》里曾说:晨光吐熹微,溪上露华泫。林乌掠舟鸣,余星带云卷。而这时候,半空升起的农家田园的灵动,才是这一抹人间烟火画作的点睛之笔。
炊烟最早是从村头便利店的房顶升起的。这样的便利店每个村子都有,一般都是老夫老妻经营,半间是柜台半间是床铺。房子大多挨着池塘,建在连接村与村之间的土路的十字路口。在只有风声和虫鸣的空间里,突然地会响起一串鸡啼。这鸡啼声是便利店家的红冠子大公鸡发出的,区别白昼和黑夜的第一声报时。尖锐高亢的声音,顿时成了启动村庄里所有声音的开关。几声鸡啼未落,紧接着整片村落包括池塘芦苇角落里所有的雄鸡,像得到命令似的,接续鸣啼起来,此起彼伏“喔喔”不绝。粗听这些公鸡的叫声都一样,细听则各有不同,就像人类的男高音,因音阶的高低、音域的宽广、音色的质感,甚至发声时情绪的不同,导致发出的声音各有不同。鸡鸣从村庄四面八方的院落里角落里倾泻出来,远远近近或高昂嘹亮或尖锐短亢,像奏起音乐,叫醒了村庄。
狗自然不会落后。在村庄,每家院子里的狗,无论是土狗还是宠物狗,都比鸡有地位,都是鸡鸭鹅猪终其一生的努力,也达不到的高位。狗得到主人的宠爱越多,也就越忠诚;主人对狗的宠爱,狗都懂。村庄的狗自然懂得知恩图报,在每个晚上高度警惕地看家护院,一夜没睡,此时正有一肚子的情绪等待抒发。不知道谁家的狗应和鸡啼发出了第一声鸣叫,对狗来说,这种早晨的吠叫更像是歌唱,是抒情,表达着对村庄生活的感情。在便利店家的公鸡起了个音乐的开头后,村庄各个角落的狗开始加入合唱队伍。它们的数量没有公鸡多,但队伍也算是庞大,有家养的狗,也有游荡在村子附近或者土路上的野狗。野狗和家养的狗应该都是认识的。它们白天一起在村庄的田间地头玩闹,或者打架争食,夜里才各回巢穴。它们喉音清亮,没有鸡啼声的冗长婉结——公鸡“喔”出的声音十分漫长,让人怀疑它叫过这一声后是否喘不过气来。狗吠的每一声都短促,虽短促却更有节拍、更有力道,那发自丹田的劲气更能汇成合唱的海洋。
在这样声势浩大的合唱里,不乏鸡鸭鹅蛙的聒噪,甚至连最懒惰最后醒来的猪的哼唧,也渐次加入进来,形成断续的不规则的和声。但是只有犬吠,是对鸡鸣曲调的指引和配合,是早晨这场合唱里的领唱。
这场合唱吵醒了便利店里的男人,他枯瘦的手捂嘴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走到院子里,制止了自家的狗叫,挥手赶飞柴禾架上的公鸡、周围的母鸡,还有凑热闹的鸭子、大鹅,再走几步扒拉开大铁门的门闩。哗啦啦的门闩声落定,铁门被推到两边靠墙时“吱嘎嘎”的脆响,彻底撕破了村庄早晨的宁静。同时,院子里那孤零零三间瓦房的灰色房顶的烟囱里,开始冒出丝丝缕缕,像朦胧而断续的薄纱一般的烟雾,袅袅侵袭了天空的安静。那是便利店里的女人,在第一声鸡叫里捅开了封存一夜的炉灶,在炉灶里面加柴点火,洗了锅淘了米煮了饭。
屋顶烟囱里持续喷出的烟雾,缥缥缈缈随着晨风吹拂幻化出各种形状。那是人的想象力猜摸不出、无法预判的形状,时而像扭动腰肢翩翩起舞的少女,天空是她挥洒自如的舞台;时而像夜里从月宫溜出的捣药小兔,往空中飞升急着回到广寒宫报到;时而又像哪个准新娘子家里被子中的棉絮,趁做活儿的人没注意,飞出窗户撒欢——只有要做嫁妆的棉絮,才会那么洁白那么柔软,让人一看就感到温暖、想去抚摸。无论它们像什么,都只是一瞬间的像,因为那形状马上就散了。更多烟雾源源不断地从便利店灰瓦房顶的烟囱里飘出来,挤破了它们原有的组合,再被风继续变幻。然后它们在风势中互相寻找,再拉拉扯扯地一起变成其他样子,在天空肆意地游荡,甚至飘到其他人家的房顶上空,拉扯出那些人家烟囱里的炊烟。不消一刻钟的时间,村庄的上空成了团团炊烟的世界。
当村庄的天空,完全被忽而缕缕忽而袅袅忽而团团的炊烟弥漫的时候,空气里便拥挤进了各种味道——食物的味道。酱菜的味道,油香的味道,蔬菜的味道,土豆的味道,腊肉的味道,面饼的味道,糍粑饭团的味道……当然,各种味道中,更多的是米饭的味道。味觉是有记忆的,各家都挑自己喜欢和熟悉的食物,去阐释对人间烟火的热爱和依恋。肠胃在经历了一夜放空之后,出自本能地被人间烟火所散发的气息和味道吸引。味道里还混着鸡食和猪食的味道。连同男人在猪圈那边刚搅拌好的、倒进猪食槽子里的豆饼米糠的味道。这些味道随着风向,时而黏稠时而单薄,又像那些合唱和炊烟一样,迅速霸占了人们的嗅觉。
就像人离不开居住的房子,房子里离不开各自的亲人,亲人间离不开相互的扶持一样,村庄早晨的合唱、炊烟和味道,也是生活中人们离不开的依恋。
(作者系辽宁省作协会员)
编辑:王耀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