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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德成专栏|幺爸

作者:谭德成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5-02-19 10:39:15

春节后,从海南回到重庆,已是元宵节的前夕了。按照多年以来的惯例,我带着家人急急忙忙地赶回老家祭祖。第一站去了我幺爸的墓地,先是上香燃烛烧纸放鞭炮,然后三鞠躬,将无尽的怀念融化成火光升腾……

其实,幺爸是我的生父,我在他膝下生活虽然只有短暂的五年,但在他一生五十多年的坎坷日子里,经历的那些苦、那些难,至今让我不堪回首。也正是由于这个艰难的处境,迫于无奈,才忍痛把我托付给他的大哥,把我养大成人。虽然我离家早,但我从没有埋怨过他,工作以后也经常回家看望他们,大事小事都帮衬着,只是没有再叫过爸爸,因为他排行老幺,所以随堂兄弟们一样,一直都叫他幺爸。

那天,雾霾散尽,既有飕飕的寒意,也有初春的萌动。幺爸的坟前没有墓碑,高耸的土堆上,严严实实地覆盖着齐腰深的茅草,风儿吹过,顺溜溜地倒伏,四周的田坡,开始泛绿,有的菜花抽薹了,遍野的生机和灵动。那一刻,脑海里突如其来呈现一幅幅亦真亦幻的画面,离开我已经四十多年的他,住在明亮的房子里,悠闲地在院子里端着茶杯,乐呵呵地晒着太阳,房前的田地庄稼绿油油的一大片……其实,这是他生前最期待的生活状态,可是,他走得太早了,没有等到这一天的到来。

幺爸病逝于20世纪80年代初的一个正月间,那天,大家都还沉浸在过大年的节日氛围里。我工作单位的值班室里有人叫我下楼接电话,万万没有想到是我幺爸去世的消息。当时,怎么也接受不了这个太突然的现实,大脑“嗡”的一声空如原野迷茫。想起一周之前,也就是除夕前夕,我背着积攒下来的一点供应粮油和面条、猪肉回去,卧床半年不起的幺爸气喘吁吁地说:“儿啊,你回来啦,这个年,我不晓得还过不过得去呀!”当时,我坐在他的床边上心如刀割,一边握住他的手,一边安慰他,病会好的,兄妹会长大的,年景会好的……那夜,就用我送回去的那点肉食,全家聚在昏暗的油灯下吃了个团年饭。当我说到节后要去新单位工作时,幺爸非常激动,努力地睁大双眼,断断续续地说了一连串的“好”!没想到,就是这一夜,却是我们父子间最后的诀别!

当时,随我在城里生活的养父,也就是我的大伯父,得到这个消息后非常难过,说话声音都在发抖,他执意要跟着我回老家,要看一看最小兄弟最后一眼。当天没有开往老家的班车了,我俩先搭便车赶了一段路后,再步行了十多公里路,终于在天黑之前回到了悲戚的老屋。一天之后,山头又多了一座新坟。

听祖辈讲过,幺爸还不满一岁时,他的父母先后病死,三个哥哥也未成年,于是他的姑父家收养了他,且有幸地改变了命运,几弟兄中只有他上过学堂,是喝过“墨水”长大的。不幸的是,他早在而立之年就患上了痨疾,丧失了劳动力,家里的顶梁柱倒了。他再也干不了集体生产的重活,也就挣不了高工分,一年到头,家里分不到集体的红,反而欠集体账,渐渐被有劳动力的人家看不起,甚而欺负。但也有善良的人知道幺爸识文断字,给生产队长建议,让幺爸做些力所能及的劳动。从此,幺爸除常年当记分员外,分谷草点数,砌石坎验收石方,上公粮司称,集体仓物盘底等,也就是,队上说写算的事全由他去做。这样,幺爸才慢慢地抬起了头!

伯父曾给我讲过,当年识字的人不多,写个书信都难,懂写“烧包祭文”的人更少。一到农村过“七月半”,条件稍微好点的家庭都要想方设法变钱买纸“烧包”,给已故的祖先们寄“”。每到这个时候幺爸是最自豪的,天天有人请去家里写“包”,还能饱餐一顿。“汉子无钱一生哑”的幺爸,也趁此机会,在给别人的祖宗写完后,默默地给自己的祖先写上几“包”,并同时朝天烧去……

自从幺爸走了以后,每年的春节前后,我都要回去一趟,少不了去抚摸还没有消失殆尽的旧瓦老墙,上面残留着幺爸用石灰和谷草刷写成的宣传标语。远去的时光已经冰冷,我的手心却是滚热的,似乎摸到了幺爸生命的温度。好像他还在,在墙壁前,在院坝里,在路边上,在山头的石板坡,或用板凳或用石墩或用木梯,踮起脚尖刷写标语的背影,喘一口气,写一个字,不到一米六高的个头,一直晃动着,晃动着……

有人曾建议过我,给幺爸的坟堆改造一下,砌个坟院,立个字碑。我也曾有过念头。后又细想,幺爸走得那么早,村子里的人已经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即使立个碑,谁又知道他是谁呢?而我们作为他的亲人,他的名字已经深深地刻在骨子里,这份亲情永远流淌在血液里,一代传一代。

离开他坟前时,想起幺爸病重时对我说的那句话,“我是你的爸爸,不是你的幺爸”。我有些抑制不住了,眼眶有些潮湿,说话有些哽咽,心好痛。回家的途中写了一首词作品,告慰我亲爱的爸爸!

幺爸

那一年,哪一个月哪一天,记不得啦,记不得啦。瘦瘦的鸡骨梁,雪天的泥泞路,一坡一坡地往下滑。一双冻僵的赤脚板儿,脚心像针扎。接我的是大伯,送我的是爸爸,过了木板桥,新家就在大河坝。

睡了一夜醒过来,我就是大伯家的娃。我给大伯喊爸爸,我给爸爸喊幺爸。只隔一座山的老家,心里头就像在天涯。

那以后,哪一个月哪一天,记不得啦,记不得啦。一身的病痛,压垮了幺爸,像屋梁坍塌,家快散架,弱小的兄弟姊妹,天寒地冻拖犁耙,救活了庄稼地,没救活幺爸。擦干泪水后,老屋砖墙盖青瓦。

爸爸,喊了你一辈子的幺爸,今天,我回老家来啦。喊你一声爸爸,再不喊幺爸。现在我一切都好,请把心放下。你在天上听见了吗,我的爸爸,我的爸爸,我亲爱的爸爸。

编辑:胡梦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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