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波专栏｜春来梨花似雪

老家的辽南大地，有山名为千山，山势刚劲威猛、劈地指天，如盘古从天之尽头丢下的巨斧，以破地之势直插于此，横亘成辽东半岛的脊梁，环绕辽东半岛的数座城乡，直奔大连老铁山入海口。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千山这座纵横逶迤的山壑，早在38亿年前就形成了。在极其漫长的沧海转成桑田的地质变迁活动中，这片土地沉积了丰富的矿物质，尤其是富含铁质的独特土壤。而辽东半岛的温带大陆性季风四季劲吹，也使得这方地域，承接了与众不同的天之骄姿。山上的树木植被地衣苔藓多达几百种，松木杉树等林木的间距粗壮魁伟，每一棵树的枝干都遒劲坚韧地向四面八方伸枝展叶，姿态不卑不亢，是真正意义上的原始树林，这里成为沿途各处绝佳的风景，尤以梨树为景，漫山遍野的千山万壑上，生长着各种梨树两万多棵。

每年的东北大地，冬的余威不愿褪尽，肃寂苍凉的三月底，千山上的植被菌盖、山花野草，纷纷畏惧在倒春寒的骄纵里，一片寂静。梨树们却已经枝条泛青，吐芽萌发，犹如稳操胜券的将军，只管摇晃着叶子稀薄的树枝，稳坐中军帐，不慌不忙不急不躁。等到四月中旬，在东北虽然迟到但铆足了劲的春风里，一夜之间，仿佛所有的梨树都将收到了统一冲锋的信号，像互相打了招呼似的，从叶缝间钻出梨花瓣。雪白得如天上最纯净的云朵一般的花芽，先是悄悄地从嫩绿的萼片里探出头，就像要走出家门，却又腼腆害羞得像小姑娘一样，好奇地打量周围的环境，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见梨树满山遍野，看见露水也像她们一样刚刚来到，还染着月色的凉气凝在树干，她们便满意了，放心了，义无反顾地张扬青春，纷纷在枝头缀满那似樱似梅，又比梅比樱更加洁白的花朵。一如岑参在《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里的诗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对，就是在一夜之间，就是在曙色微透睁开睡眼之际，满山翠绿中，突然呈现出一片芳菲雪霁。这种季节轮转，隔了夏雨、秋风、冬寒，思念了很久，却突然而至的喜悦，会瞬间令人欣喜地披衣冲到户外，爬上山岗，眼目之间尽是香雪初至的美景。原先梨树深绿色的枝叶，被不计其数的白色花朵覆盖，枯燥的林间顿时千娇百媚，像一群初成的少女，令人忍不住想置身其间，抚摸触碰那洁白的娇艳，再被那树的春光照拂。那梨花花瓣的白啊，并不是单调的白，也不是没有生机呆板的白。花瓣自带微微的荧光，或莹洁或纯白，在每一朵雪色般的花瓣上，都若隐若现地附上了极淡的，白中又隐绿的色调。但花瓣上的这种轻微的光感，只有近看才能看清楚。那画面仿佛天上的云朵大片大片地落下凡间，被老梨树们伸臂抱住裹在枝干上；又好像是谁家闺阁中待嫁的女子，正在行棉做新被子的棉絮，从春末敞开的窗口飘出来，挂到了山坡的枝丫上。人入其间，呼吸里尽是梨树花儿散发出的绵绵香甜。人行树林，若站在枝叶交织的树色里仰望苍穹，半空里翠叶和白花织成的镂空画面，夹带着香韵，一直飘到树梢，再浑然地散入无止境的天青色里。人在地面，却已感受到了如仙般缥缈的意境。

在梨树林里前行，顺着山形七拐八拐走到林子深处，在一片树势中等、繁枝拥满花雪的掩映中，我突然发现一个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年轻后生，不停地把梨树枝干上的花，或剪或揪地，扔在脚下的竹筐子里，那枝干上迁徙下来的净白晶莹的雪色，还带着月色遗留下来的晶莹露水，几乎覆盖了整个竹筐。

“嘿，年轻人赏花在于赏，可不在于揪，你这行为是真不好啊。”我不无愠怒地质问。年轻后生扭头看见直言的我，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哈哈笑着解释，他是在疏花。

疏花？

“阿姨，梨树花都是扎堆地开。你看，一个花序上会开好几朵，密集的花排列在一起消耗养分，影响结果的个头和甜度，必须将多余的花剪掉，只留要坐果的花。这样花才开得更好、果子才更好吃。”

原来，年轻后生摘花是为了更好地爱花。

我的视线从年轻后生脚下筐子里的梨花，移到半空，漫山遍野的花雪，令千万棵树的树梢在融入半空时相连，最终看不出是这棵树牵手了那棵树，还是那棵树的花雪铺上了这棵树。梨树们棕咖色的树身，疤痕累累的树皮，在经年累月的自然砥砺中越发粗糙褶皱。谁也不知道梨树们在这白山黑水之间，栉风沐雨地站立了多少个年头。它们奉上洁白的花雪，奉上树的精魂，和这山里的人们一起，像守护这座山的卫士，忠诚地守护岁月、膜拜季节。

（作者系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

编辑：王耀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