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世泽专栏|那些物什⑧水缸
作者:黎世泽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5-04-03 11:29:46水缸,是石头水缸。在老寨子,家家必有。
如果分家立户,如果起盖新房,家里就得添上一口水缸。水缸是石匠打凿而成的,老寨子的石匠很多,都能凿制水缸。水缸由一整块石料开凿,是方形的还是长形的,是大的还是小的,石匠根据主人的意思,在石堂里开采一大块石料,然后,执拿錾子,挥动手锤,一点一点地敲打。
石匠刨凿的水缸,有棱有角、棱角分明,錾印细腻、整洁滑润,四尺长、三尺高、两尺宽、三寸厚,许多人家都要这样大点的长形的水缸,可以装六挑水。六挑水,一家人可以用上一天。这样一坨大物,八个壮劳力套上短粗的“小牛”,架起硕壮的抬杠,拄着轻便的杵棍,踩着平稳的步子,喊着低沉的号子,在狭窄不平的小路上,一步一步地抬回。
水缸与一日三餐紧密相连,自然安顿在灶屋,在那幽暗的角落,在那斑驳的墙角,安放着它的一生。它的搭档是水桶、扁担,还有遮板。两只水桶整齐地搁置在前,一条扁担斜斜地依靠在旁,木制的或竹编的遮板掩盖在上。水缸,水桶,扁担,遮板,相陪相伴,不离不弃。
一缸水,用一天,天天得挑水。挑水的时间多在傍晚时分,这仿佛是不成文的约定。当夜幕来临,坡脚的、坡腰的、沟上的、沟下的,四周的人家响起嘎吱的开门声,四面的路上响起水桶吱吱的碰撞声,一个一个汇聚到水井边。
井边人多,就排了轮子。排轮子等候的人,叽叽咕咕地摆龙门阵,嘻嘻哈哈地敞怀大笑。笑声、谈论声飘在暑气消退的夕阳里,飘在暮霭浓重的霜寒里,飘在清凉徐来的秋风里,飘在李花浮动的薄雾里……轮子排拢了,从井里提上水,一闪一闪地担走,倾入水缸,大声说:“煮消夜哟——”声音悠长而响亮。一道道炊烟升起来,在夕阳里,在霜寒里,在秋风里,在春雾里,混杂着草木味、油香味、饭香味……那是水缸里的水,发酵生起的各种人间美味。
我家挑水的是父亲。黄昏时,父亲收工回来,放下锄头、犁头或背篼、箩篼,走到水缸旁,拿起扁担,挑起水桶,跨过门槛,穿过院坝,蹚过田坎,走得匆匆快快,水桶在两边晃晃荡荡,像父亲腋下的两只翅膀,飘向水井边。
水井就在院子外面水田的坎下。听祖父说,他搬来这里当佃农时,就有这井,井口米筛般大,井深两丈出头。那是一口老井,那是一口好井。井水汪涌,清澈甘洌。
父亲挑着水,步履快捷,扁担颤颤悠悠,扁担两边沉重的水桶也颤颤悠悠,水桶里的水满满的,仿佛就要倾出,但却被吸住一样,一滴也不抛洒。水面映着暮色,像幽深油亮的清油。
我见父亲挑水回来,忙去打开屋门,揭开盖在水缸上的竹篾遮板。父亲挑水到了水缸边,扁担不落肩头,上下倾斜,一只水桶下探,一只水桶上扬,一手拽着下探的水桶,一手提起上扬的水桶,水桶顺势倚在缸沿,一倾,一斜,哗——水龙蹿跃水缸,缸里旋起清清亮亮的水涡,激起白白亮亮的水花。然后,拽起下探的水桶,又靠缸沿,一提,一绊,水又完全入缸。整串动作连贯流畅、利索干脆,我为从容不迫、自信沉稳的父亲暗暗叫绝。水桶刚一腾空,父亲就立即转身,越过门槛,又去井边。在来来回回里,水缸蓄得满满的,在幽暗之中,漾漾清水,像幽深油亮的清油。
我傍晚的睡梦,是从水缸里的声音开始的。当暮霭已经密密掩盖,天边升起月亮,天幕闪烁星光,母亲就执拿瓜瓢伸进水缸。瓜瓢在水面轻荡,荡开尘埃,然后栽个氼头,即又跃出,接着一飞扬一翻转,一挂清亮的飞瀑,哗哗蹿进铁锅。继而,风箱拉拉扯扯,火苗飘飘忽忽,烟尘交交织织,灯光幽幽暗暗,在声光风雾里,奏起锅碗瓢盆的交响,呈现有滋有味的“晚宴”,一碗粑粑,或一碗汤圆,或一碗面条,或一碗米饭,铺垫起漫漫长夜的美梦。
我凌晨的梦醒,也是从水缸里的声音开始的。当窗口映亮一抹幽光,吹来微微清凉,响起几声鸟鸣,母亲就走进灶屋,就走近水缸。母亲一天的结束在灶屋里,在水缸旁。母亲一天的开始也是在灶屋里,也是在水缸旁。我听见水缸里的水,哗哗啦啦,如引吭歌咏;叮叮呤呤,像低吟浅唱;潺潺沥沥,犹低喃细语……那是银丝在轻颤,那是宝石在闪光,那是思绪在飘絮……在宁静的清晨里,那样宏亮,那样细微,那样恬适。我安逸的一天,就在那些声音里起锚起航啦。清水漾漾的水缸,是多么美好呀。
在清水漾漾的水缸里,母亲有时还丢入几张石菖蒲,她说,那样水就更甜更香。我拿瓢舀起,咕嘟咕嘟地喝,果然是又甜又香。母亲还说,春天青蛙开始叫的时候,向水缸里放入青蛙草,吃了此水,不得咳嗽。我在睡梦中,仿佛听见青蛙一声两声地叫,轻微地,依稀地,张起耳朵,并不真切地听到,看看水缸里,浮着青蛙草,散发淡淡的香。“是青蛙叫了。”我竖起耳朵,又静静地听,“是青蛙叫了。”我那时身体瘦弱,常常生病,常常咳嗽,母亲就用青蛙草水给我熬药,给我煮饭,我大口大口地喝青蛙草水熬的药,大口大口地吃青蛙草水煮的饭。
水缸里漾漾的清水,喝了又有,喝不完,喝不够,是父亲一桶一桶地添满,是母亲一瓢一瓢地舀干。在添满与舀干间,春夏流转,秋冬交替,我在光阴里就渐渐长大了。
记得,我开始挑水的时候,是十二岁。我接过父亲的扁担和水桶。水桶是木水桶,斑驳黝黑,润湿沉重。扁担修长扁平,溜光光,油亮亮,那是父亲的肩头磨砺的,那是父亲的汗水浸泡的。我挑起水桶,跨过门槛,穿过院坝,蹚过田坎,水桶在两边晃晃荡荡,那吱呀吱呀的声音,像出壳觅食的小鸟。小鸟翩翩地飞呀,飞到水井边。
那幽邃的老井,像一只绵绵不尽的眼睛,既温情又冷峻,既肃然又宽厚,多少年来,让灶头旁静卧一泓清波,在屋檐下滋养芸芸苍生。我在井边站立片刻,默默地注目,轻轻地絮语。
我把扁担从肩上放下,把水桶从扁担解下,套在长长的竹竿上,竹竿顺下井口,水桶慢慢滑落,啪的一声,水桶触及水面,倾倒,灌水,满上,攥紧竹竿上提上扯,好沉好重,提扯几手,身体直往下吸。无奈,放下,倾斜,倒出一些水,只留大半桶,方才拉提上来。两只水桶都装上了水,双腿微曲,身体下蹲,肩负扁担,一手在前上扬支撑前面的水桶,一手在后下摆掌握后面的水桶,然后,双腿用力,身体起立,水桶亮出地面。
虽然只有大半挑水,但依然沉重,偏偏倒倒,摇摇晃晃,桶里的水一路飞洒。到了水缸边,欲像父亲那样,扁担不落肩倒水入缸。但,当扁担上下倾斜,在水桶下探和上扬间,重力猛袭,几欲使人绊倒。无奈,扁担落肩,水桶落地,双手使劲地提起一只水桶,摁于缸沿,掀水入缸,然后,双手又使劲地攥起另一只水桶,靠紧缸口,把水倾入。尽管使出全力,水还是淌洒出来,泼了一地。放下水桶,喘着粗气,肩头红肿,刺刺疼痛,但,心情大好,兴致高昂,很感骄傲。同时,也明白父亲母亲常挂嘴边的那句话:冷水要人挑,热水要人烧。
挑水,天天挑水。渐渐地,在一个个暑气消退的夕阳里,在一个个暮霭浓重的霜寒里,在一个个清凉渐吹的秋风里,在一个个李花浮动的薄雾里,挑着水,步履轻快了,扁担颤颤悠悠,两边的水桶颤颤悠悠,水桶里满满的水被吸住了,一点都不洒落。挑水到了水缸边,扁担不落肩,在拽、提、倾、拉间,水入缸里,连贯流畅、利索干脆,从容不迫、自信沉稳。
挑水,老寨子的小孩们也像我一样,天天挑水。在来来回回间,挑走了春夏秋冬,挑走了光阴日月。小孩们真正长大了,父亲母亲们则渐渐变老了。父亲们挑不动水了,母亲们舀不动水了。小孩们就一桶一桶地把水缸添满,小孩们也一瓢一瓢地把水缸舀干。父亲曾告诉我:他的父亲曾年年月月添满水缸,他的母亲曾月月日日舀干水缸。
添满,舀干;舀干,添满,像极了我们的人生,像极了我们的命运。一代一代,反反复复,从从容容,安安然然,踏踏实实。
水缸,石头水缸,在屋角里,在墙脚下,在很远很远的时空中。
水缸,清水漾漾,漾漾清水,像幽深油亮的清油。
编辑:胡梦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