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致紫藤的青春

楼顶的凉亭披着苍翠的藤甲，四月的风掠过时，总带起阵阵翡翠色的涟漪。

初识紫藤是在去年暮春，新居的露台还浮着油漆味道，那些虬曲的枝干已悄然攀满亭檐。母亲说这是会开花的藤，我却固执地把它想象成永远青翠的帷幕——直到某个清晨，发现藤蔓间鼓起了淡紫色的花苞。

蝉鸣最盛的日子，藤叶在烈日下蒸腾出薄荷味的荫凉。外婆总爱坐在藤影斑驳的石凳上，看母亲沏茉莉花茶。银匙碰触瓷盏的脆响里，九十岁老人与七十岁女儿的话题，总绕着三十年前的家长里短打转。我常在这时想起童年，外婆家篱笆外那畦紫云般的豌豆花，需得用草木灰滋养，才能结出翡翠豆荚。而眼前这株紫藤，却活得像个游吟诗人，不争水肥，不媚阳光，自顾自地把枝叶织成穹顶。

白露过后，凉亭开始飘落金色的信笺。外婆握着竹扫帚的身影，总在晨光熹微时出现。青石板上仿若刻着扫帚划出的年轮纹路，枯叶堆成小山。等到北风卷走最后一片残绿，老人会在墙角点燃篝火，看枯叶在火焰中跳完最后一支舞。灰烬腾起的青烟里，我仿佛看见三十年前的母亲，也是这样蹲在灶台前，听柴火噼啪讲述往事。

那个阴雨绵绵的冬日，园林工人带着电锯造访。紫藤在金属利齿下褪去华服，嶙峋的枝干像被剥去鳞甲的老龙。外婆抚摸着伤口处渗出的树胶，轻声念叨着“春来还会长”。我望着满地断枝，突然明白草木亦有痛觉——那些蜷曲的须蔓，多像老人布满青筋的手背。

料峭春风捎来第一个花信时，凉亭已成紫色瀑布。千百串藤花垂落成水晶帘幕，甜香浸透了每一块砖石。没有绿叶作衬的紫藤，美得近乎悲壮，仿佛要把积蓄半生的绚烂尽数抛洒。外婆仰头站在花雨里，白发与紫瓣一同飘摇。她或许想起了豆架下的晨昏，想起了那些需要精心侍弄才能绽放的花朵，而此刻漫天花影，却是岁月给予的意外馈赠。

暮色渐浓时，老人又开始清扫落花。扫帚起落间，紫色星子在地面聚成银河。这场景让我想起黛玉葬花，却又不同——九十载光阴教会的不是伤春，而是懂得每片凋零都在滋养来年的新绿。当最后一线天光隐入藤蔓，凉亭成了悬浮在暮色中的紫色星云，而我们三代人，都是穿行其间的尘埃。紫藤的青春，既是我的中年，亦是母亲外婆的暮年——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编辑：王诗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