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丨巫溪嫁花

“右边发髻高高、眉眼低垂的是新娘，左边头扬起、面带笑容的是新郎，前边骑马的分别是娶亲娘、媒婆、路总管。新娘后边跟着送亲娘、上亲（娘家男性送亲者）。”这一天，黄承军和几位同为巫溪嫁花传承人的挚友翻了大半天山，走进远山树林深处、嵌着木雕花窗户的三合院老民居，见到了30多年前母亲口述的“迎亲图”，心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激动。

这是一幅以黑夏布为底、白棉线刺绣而成的四方巫溪嫁花。黄承军屏息凝神，细细端详，只见图案层次分明，共分五层：最外层四角，各绣有“金、玉、满、堂”四字，寓意吉祥；第二层，人抬八抬大轿，旗锣伞扇高举，气势非凡；第三、四层，抬的抬，挑的挑，满载箱柜、桌椅、被盆等嫁妆，琳琅满目；第五层，则是夫妻对拜的温馨场景。整幅绣品以蓝、红、紫、白四色为主调，66个人物栩栩如生，姿态万千。不知是哪位绣娘，耗时多久，以八角莲等多种“花母子（花样）”为笔，将那梦中的婚礼，绣得如此生动逼真，一目了然。

黄承军用眼睛和双手反复摩挲着这幅绣品，恍惚间回到儿时阴雨绵绵的画面。“浓雨中的村庄，烟云中的群山，雨帘中有花绷子、花架子、绣花的妇女，所有记忆都刻入血脉。我总忍不住要去追寻与坚持。”从广播电视编导专业学习，到10年前转岗文物普查与保护，当他再次遇见巫溪嫁花时，这个承载着儿时记忆的传统技艺，却有了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新身份。这本该是值得欣喜的事，可他却感受到了沉重的责任——曾经随时可见的传统技艺，如今竟濒临失传，需要制度的保护才能延续。

巫溪嫁花，独自绽放于长江重要支流大宁河流域，是深山峡谷间的大众审美，是山水间的文化印记。然而，在时代的浪潮中，它正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仿佛从未存在过。但当黄承军再次遇见那些绣有嫁花的服饰、被笼时，淡淡的乡愁中夹杂着强烈的责任感，让他再也无法坐视不管。他得知，有唐丽娟这对姐妹花传承人，以及众多热爱巫溪嫁花的民间高手，仍在坚持收集、复制与创新，让巫溪嫁花并未真正消失，只是暂时蛰伏，等待再次绽放的时机。他深知，为了实现这一目标，总得有人回村“还债”，为巫溪嫁花的归属感、自豪感，踏踏实实做些事情。而他，责无旁贷。

黄承军积极参与寻觅老虎帽、猫猫鞋、罩沿、门帘、枕头等嫁花珍品，近十年来，已收录108个“花母子”（花样）及其相关作品的内涵、风俗与故事。“这是送子观音手持柳枝、净瓶骑麒麟，寓意驱走苦难，送来新生。”“这幅绣在幼儿两片式抱裙上的迎亲图，竟有104个人物，每个人的表情动作都各不相同。”人们若不亲手触摸这些富有灵魂的嫁花，根本无法想象乡村传统婚礼的庄重与热闹。

谈及“老鼠嫁女”门帘绣时，他眼中闪烁着光芒，说民间视腊月二十四为老鼠的婚期，人们需轻声细语，不得推磨动土，以免惊扰了它们，“人吵老鼠一天，老鼠闹人一年”。尽管老鼠常被视为害兽，但在巫溪人心中，它们也是世间合理存在的物种，这体现了巫溪人良善和谐的天性，以及人畜包容共生的理念。

与中华四大名绣相比，巫溪嫁花或许寂寂无闻，但在黄承军眼中，它自成体系，别有风韵。无论是服饰还是布料用品，皆可绣上嫁花。底布多为粗布，色彩以红、绿、蓝、青、白为主，线则多为棉和丝。单件绣品多以两种颜色为主，绣有双喜、福、寿等字样，以及凤凰、蝴蝶、蝙蝠、鸳鸯、飞燕、麋鹿等动物，还有葫芦、梅花、蟠桃等植物。因反映婚嫁和用于嫁妆的更具代表性，故刺绣在巫溪被称为嫁花。

从人类幼崽尚在母腹中的专属定制嫁花肚兜、衣帽鞋袜，到姑娘呱呱坠地时母亲开始绣制的嫁妆，再到女孩从能捏针拈线起便研习嫁花、勾勒幸福，巫溪嫁花贯穿了人们的一生。倘若以绸缎为材、细丝走线的枕头被面，轻轻抖动之下，龙凤呈祥、蝶戏牡丹、胖娃抱鲤等图案便栩栩如生，这便是心之所向演绎的刺绣艺术。

巫溪嫁花，随意而粗犷，蛇绣着绣着便长出了四只脚，麦穗绣着绣着便扭起了腰，花瓣延展成飘带，祥云生成花朵的模样。一片叶子四方连续，一个万寿字八方连续，绣娘们随心所欲地宣泄着神秘的浪漫主义，仿佛在唱着自己的《诗经》《山海经》。黄承军感知着巫溪嫁花的心声，那股看不见的力量催促着他夜以继日地整理、解读、记录、宣传和争取，为申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准备了大量翔实的基础佐证材料。历经申报、初审、专家评审、公示、审定等重重关卡，2021年5月，挑花（巫溪嫁花）被列入第五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

听黄承军讲述巫溪嫁花的故事，方知申遗成功远非终点。巫溪嫁花需掀开盖头，绽放成沁人心脾的地域文化、持续稳定的生态产业。在美丽的柏杨河畔，一座巫溪嫁花主题“博物馆”兼艺术空间应运而生，108个花母子被“请”入其中；10名骨干传承人被精心培育，带动100人共同对传统技艺进行创新、升华。巫溪嫁花，从此拥有了世界眼光、时代心跳。

这世界，因婚嫁而诞生新的家庭，因繁衍而让人类生生不息。黄承军读懂了巫溪嫁花的两大主题——它们是乡村精神的象征、先辈的馈赠与托付。最近，他想为17岁的女儿挑选一件生日礼物。在琳琅满目的商品中，他仿佛看到了巫溪嫁花轻盈登场的身影。巫溪嫁花，是重庆的瑰宝，更是祖国的骄傲、世界的瑰宝。它不仅是遗产与乡愁的寄托，更是青春与未来的象征。

再过3年，黄承军将至知天命之年。他有一个心愿：每个女儿的嫁妆中，依然包含母亲和自己合绣的被面、枕头、嫁衣。巫溪嫁花，终将追赶得上新时代爱情的甜蜜与理想的高远。

作者单位：巫溪县政协

编辑：许幼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