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世泽专栏|那些物什⑨老屋的油灯
作者:黎世泽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5-04-24 10:36:14祖母住进老屋时,老屋就已上百年了。祖母在老屋住了六十年。
当乍暖还寒时节又到来时,祖母去世整整三十年了。老屋还在,不过已斑斑驳驳、苍苍老老。
那是黄昏时分,当夕阳在垭口抹去最后的亮光,当高高低低的屋顶升起袅袅的炊烟,祖母那双缠着裹布的小脚,在依稀的晨光里开始启程,艰难地行走一天,走进了老屋。
祖母的新婚没有红烛,只是一盏桐油灯。那是一只小瓷碟,倒入桐油,浸入灯草,灯草一端露出碟沿点着。碟里的灯草是两根,为节约用油,祖母取掉一根,只燃一根。在一个个夜晚,灯光如豆,昏黄灰暗,老屋里也幽邃黯淡。
其实,为迎接老屋这个新的主人,祖父准备了很多桐油。祖父从岩坡捡来许多桐子果,剥出许多桐子米,在榨油坊榨了许多桐油,是能够让两根灯草照亮一个个黑夜的,但,作为佃农,哪能那么奢侈?
实际上,那时祖母还不是老屋的真正主人,真正主人是张姓人家。张姓人家让佃农住进了老屋。佃农一住进,就再没离开,成了后来老屋的主人。六十年后的春天里,老屋的主人在老屋里走完一生,安静地离去。
听祖母讲,老屋是一个偌大的四合院,由二十九间房组成。但,当我出生时,我看到的却只是一排三间,背靠南面的犀牛山,面对北面的笔架山。南面屋后的坡坎长满了竹林,还有一棵高大繁茂的大叶香樟,人们叫江木树。北面屋前的沟田块块相连,春天秧苗发芽,夏天稻田葱茏,秋天满沟稻香,冬天水田冰冷寒光、粼粼波纹。
那时候,老屋没照桐油灯了,照的是煤油灯。祖母说,煤油灯好呀,可以一直燃烧照亮,不像桐油灯,隔会儿就得拨一拨灯草。在煤油灯下,祖母专注地做棉袄。
那是冬天里,祖母做棉袄过冬。祖母在小巧的簸箕上散放着杂七杂八的物件,有花花绿绿的布块,有雪雪白白的棉花,有长长短短的衣针,有粗粗细细的棉线,还有剪刀、顶针、曲尺……祖母就用这些东西做棉袄,白天做,晚上做。那时,父亲去百里外修水电站了,晚上母亲带着妹妹睡,我就睡在祖母的房间。我看见祖母静静地坐在煤油灯下,身体微微蜷缩,神情集中专注,执剪,穿线,缝合……双手舞动,长长久久开开合合。祖母做棉袄,有她的做法。她把方形、菱形、三角形的红色、绿色、黄色的布块,一块一块地缝合连接,形成花花绿绿的面子,然后均匀铺上柔软的棉花,最后合上蓝色的里子。
我知道祖母是在给我做棉袄,但我还是故意问:“给谁做呀?”“给狗孙做呢。”祖母给我压压被子,被窝里暖暖的。在淡黄的煤油灯下,满屋流溢幽邃的晕光,溢满老屋的木窗、木门、木壁,溢满老屋的柱子、檩子、椽子,溢满老屋的屋顶、屋檐、瓦缝。幽邃的晕光,悄无声息,好像祖母的眼睛,昏暗恍惚,但又温暖清澈。我看见晕光越来越模糊,感觉晕光越来越暖和,听着细微的拉线声越飘越远,沉沉睡去。
仿佛一觉醒来,棉袄就做好了,我迫不及待地穿上。崭新的棉袄,厚厚实实、宽宽大大、柔柔和和,且色彩鲜艳,那是严寒的冬天里多么暖人的色调啊!我趾高气昂地奔在寒风里,胯下骑根竹竿,“驾驾”地当战马,像威武的勇士,一往无前。
煤油灯,祖母让它照亮老屋的一个个黑夜。
祖母已养成那套习惯,每天睡觉前,必备好第二天的吃食。每年深秋,当收挖红苕后,祖母每天晚上都会打理红苕。红苕可以箜干饭、掺稀饭,还可以整个焖蒸,是那时秋冬季节的主要食物。红苕还肩负喂猪的重任,时值秋末冬初,腊月步步走来,出产的大量红苕给圈里的猪催催肥、长长膘,好卖出换钱,好杀猪过年。
在低矮潮湿的灶屋里,祖母坐在矮矮的小凳上,一手拿红苕,一手执刀,刀尖雕划,除去红苕的腐块和霉点,个大而光身的就人吃,放满了小小一筲箕,便轻轻嗫嚅“够了”,搓搓发僵的双手,放在嘴边哈哈热气,缕缕热气拂绕惬意的沟回纵横的脸颊。然后,把其余的宰细宰碎,作为猪食。“砍砍砍”,仔仔细细,不慢不紧,宰半簸箕或一撮箕,宰到夜深人静,应和着屋顶飒飒的风鸣声。煤油灯静静地照亮,散散淡淡,柔柔和和,溢出细格的窗棂,溢出黝黑的瓦缝,溢在茫茫的黑夜里。
鸟大离巢,儿大分家。祖母的儿女们成家分开了,出嫁离开了,祖母常常要把儿女们聚拢来,每一次聚拢,她都乐于忙碌,从今天忙到明天,从白天忙到晚上。晚上的灶屋里,煤油灯总陪她很久。她在灶屋里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像踩着“凌波微步”的脚法,漫步于灶台灶前。她大手地拉扯风箱,灶里的柴火哔哔剥剥,灶口的火苗飘飘忽忽。她用力地甩动手臂,活泛灵巧,兴致勃勃地点制豆腐,津津有味地搅拌凉粉。她紧紧地攥握菜刀,干净利落地切着肉块、菜蔬,有的方块,有的长条,有的均薄,有的细碎……盛满了大大小小的碗碟,摆满了陈旧泛白的木桌。热闹的人群聚集而来,在昏暗的老屋里,熙熙攘攘,欢欢笑笑,久久长长……
在欢快的人群中,必是有我,在筷子来来回回间,在嘴巴开开合合里,我就会想起祖母,就会想起煤油灯光里的祖母。煤油灯光暗暗淡淡,散散落落,流淌细密的炊烟、油烟,荡漾缕缕的菜香、肉香,祖母就在浓密交织的雾烟里浮现着,微笑着……
祖母有时还让煤油灯点亮宽宽的阶檐。那是黄昏时分,那是我上学读书了。我上学了,祖母就爱坐在堂屋外面的阶檐,静静地剥豌豆、胡豆,慢慢地理四季豆、角儿菜,还有莴笋,有时也静静地坐着,一坐就是半天。无论做活,还是坐着,总一眼一眼地望着外面的田坎。望着她的孙儿,在田坎上走出去,走回来,一天出去几趟,回来几趟,祖母都一眼一眼地望见。开始,我一天出去两趟,回来两趟;后来,一周出去一趟,回来一趟;再后来,半年出去一趟,回来一趟……祖母守望田坎,呢喃细语:“该回来了。”我回来的时候,常常是在黄昏。祖母在阶檐上点着煤油灯,照亮我回家的路,不至于让我迷失方向。暮霭笼罩的路,细细长长,弯弯仄仄,一头连着我,一头连着那盏灯火,灯火仿佛顺路流淌漫延,我回老屋一路通透明亮,脚步轻快稳健。那盏如豆的灯火,便映在我脑海深处,在以后的多少岁月里,照着脚下多少曲折蜿蜒的路。
我读书时,祖母为我做了一盏煤油灯。祖母将一块铁皮捏成筷头大小的筒卷,把一段棉线贯穿筒卷,把筒卷插入一个矮瓶,再向矮瓶里倒入煤油,就成了一盏煤油灯。她将做好的煤油灯轻轻地放在我跟前,轻轻地为我点燃。夜晚来临,煤油灯便陪我读书写字。我常常读书写字到深夜,煤油灯便陪我到深夜。静夜里,我听见煤油灯呲呲地燃烧,轻微的,有韵律的,像弹拨乐声。我嗅闻煤油灯缕缕的气味,浓浓的,淡淡的,像呼吸。我看到煤油灯上方飘起一炷黑黑的烟子,有时笔直,有时弯绕,袅袅娜娜,像颔首致意。我伏案在煤油灯下,灯光小小一团,淡黄的,温软的,照着我,也照着书本和笔。我觉得,灯光下的字迹清楚明晰,横撇竖捺都很粗壮。我觉得,灯光下的书本广博无垠,仿佛呈现宽宽的路、高高的山、深深的海……我感觉生出翅膀,轻轻一腾,哗哗扇动,翩翩舞动,飘逸地飞出老屋……
20世纪80年代中期,老屋亮起了电灯。老屋明亮如昼,祖母激动流泪,直说“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那是佃农出生的祖母梦想的小康生活。在雪白的灯光下,祖母清晰看见相伴几十年的老屋。在木板拼镶的墙壁上,有几行隐约的字迹,祖母不识字,叫我读。我凑近去,看见字迹娟秀,一字一字地读,那是句句诗行,那是许多年前闺中女子的幽怨。
祖母告诉我,那是大户人家的女子,女子与贫穷人家的男子好上了,但,大户人家哪会同意?无奈,每天夜里,男子在老屋对面的岭岗唱歌,歌声盘旋在长长的夜空,久久地流连在老屋附近苍翠的稻田、茂密的竹林、高大的江木树边,低低地徘徊在老屋的屋顶、长长的屋檐、幽深的窗棂……老屋里亮起一盏灯,那是一盏桐油灯,微弱的灯光飘出窗棂,照亮悠扬的歌声,整夜整夜地不熄不灭……有一天,岭岗上没有了歌声,男子奇怪地死去了。但,老屋里的那盏桐油灯仍夜夜地亮着,幽微的灯光映现漫漫黑夜,像一颗流离失所的孤魂。长夜无边无际,桐油灯呲呲地燃烧,仿佛在低低地啜泣。女子随男子悄然而去了……
祖母静静地诉说女子的故事,缓缓地讲述老屋那个曾经的主人……
祖母深深地哀思。在祖母的哀愁里,我仿佛看见祖母年轻时的模样。祖母年轻时走进老屋,未曾离开老屋,直到那个暮春,在老屋永远地离去。
在老寨子的风俗里,人死去之时,要点亮一盏油灯。祖母静静地躺着,一盏油灯静静地燃烧。那是一只小瓷碟,倒入菜油,浸入灯草,灯草一端露出碟沿,淡淡黄黄地点着。
六十年前,祖母在油灯的光亮下,走进老屋。六十年后,祖母在油灯的光亮下,离开老屋……
编辑:胡梦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