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静专栏 | 自行车驶过慢时光

经年行路，风霜中始终延伸着一条并不宽展的柏油马路，车轮滚滚向前，驶过小城的喧嚣与宁静。一个骑自行车的小女孩在阳光下奋力蹬着脚蹬子，制造着自己快乐的风，留下自由的轨迹，与路上熙攘的行人交错成恍惚的梦境。

那是我初学自行车时留在时光深处的一个清晰影像。

12岁时，我住在乡政府大院里。父亲下乡去了，我百无聊赖地坐在门槛上，望着大门旗杆上猎猎飘扬的红旗出神。与我同龄的一帮孩子正在院子里练习骑自行车，有的已经骑得很熟练，有的身高显然不够，很滑稽地蹬着半圈，不时连人带车摔个四仰八叉，跌得鼻青脸肿。那会儿的孩子很皮实，特扛摔，没有人动不动哭鼻子抹眼泪，都相信“爱拼才会赢”，跌倒了爬起来继续骑，直至学会为止。

义务教大家骑自行车的是一位邻家大哥，瘦高个，长得很帅气。他一会儿在后面卖力地扶着自行车后座为学徒们保驾护航，一会儿骑在自行车上为大家示范，忽而单手撒把，忽而双手撒把，兴起时，还会双脚自如灵活地反蹬车轮，那样英姿勃发，简直帅呆了！男孩子们使劲加油呐喊，女孩子们流露仰慕眼神，仿佛那根本不是邻家大哥和他的飞鸽牌自行车，而是古代侠士与他胯下的宝马良驹。

我在一旁看大伙儿骑得欢实，实在羡慕得不行，于是鼓起勇气，向邻家大哥的父亲借来自行车。

叔叔的自行车也是二八大杠经典款式，类似于木头一般的硬座。我个子矮小，骑在座上根本够不着脚蹬子，邻家大哥就教我将右腿从自行车的大梁下方穿过，踩住右侧的脚蹬子，身体倾斜在自行车左侧，通过半圈或整圈蹬踏的方式骑行，这样的骑法俗称“掏裆”。这样歪着身子半踏蹬车，骑起来吃力费劲，一天练下来，感觉全身疲劳得就像散了架似的。

由于有邻家大哥在后面扶着，我压根儿不怕摔倒，结果他刚说要松手的一刹那，我就被摔得人仰马翻，大院里的孩子立刻报以哄堂大笑。我扭头回瞪他们一眼，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倔劲儿就上来了，爬起来继续骑，在大院里摸爬滚打练了半天就学会了。那时真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过两天我就把骑行阵地转移到了车流繁忙的柏油马路上，而且很快骑得顺风顺水。

刚学会骑自行车，正是兴趣盎然时，我就那样丝毫不顾形象地“掏裆”蹬着自行车回了一次老家，大约骑行六十里路。尽管累得够呛，心底却潜滋暗长出一种“衣锦还乡”的成就感。我那时幼稚地想：楚霸王项羽所谓的“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谁知之者”也不过如此而已。几十年时光飞速而过，那次骑行的经历犹历历在目，记得骑行下坡时，有一种飞翔的快感，飒飒秋风从耳畔飞速掠过，卷起了我的春秋衫衣襟，怎一个飒字了得。

学会骑自行车后又过了没多久，我开始迫切地渴望拥有一辆真正属于自己的自行车。作为家中长女，我深知家中财务拮据的状况，因此从不敢明目张胆地向父亲索要，只是几次三番在父亲面前巧妙暗示。为了孩子们上下学更加便捷，父亲几经斟酌，反复权衡考虑，最终决定买自行车——永久牌的，老大老二每人一辆，老三老四现在还小，就由老大老二分别载着。一下子买两辆自行车，那是一笔不菲的开支，几乎掏空了父亲的全部积蓄。

第一次骑新自行车，那种轻快、舒适和顺畅的感觉，使我仿佛飘在云上，再按一按车把上的铃铛，清脆悦耳，宛如云雀的鸣叫响彻天际。就在那一刻，我暗暗发誓，一定要加倍努力学习，才能对得起父亲的艰辛付出。

我特别爱惜那辆自行车，每天都要拿软布轻轻擦拭一遍灰尘，时常检查轮胎是否饱满，车铃铛是否牢固结实，还用毛线专门编织了一个座套，用来保护自行车座子。但是我不喜欢像二叔小叔他们那样，在自行车大梁上缠满花花绿绿的塑料布，连车轮也缠绕得五光十色，车轮转动起来，耀得人眼花缭乱。可能是二妹从小比我淘气的缘故，她的自行车老爱出状况，不是丢了车铃铛，就是被人拔了气门芯，要么就是明明发现自行车快没气了，还硬要骑着，结果硬生生把轮胎给骑爆了，简直暴殄天物，我为此生了不少的气。有时从清涧中学骑车过来，经过二妹所在的南关中学，远远望见她瘦小的身影走在人群当中，我却故意避而不见，扬长而去，气得二妹回去向父母告状。如今姐妹偶尔相聚，忆起少年时代的经历，二妹还笑着嗔怪我这个当大姐的当时太不讲义气。

骑自行车，有快乐也有辛酸。平日里大部分时候还行，一旦遇上雨雪天气，或者刮大风，骑自行车就受罪了。由于没法打伞，要么淋成落汤鸡，要么被风阻扰得寸步难骑。犹记数九寒天骑行，尽管戴着厚厚的手套，放学到家后，双手已经冻僵了，半天握不住热饭碗。如今忆起，十指犹有那种冻得酸痛的感觉袭来。

往事如风，一笑而过。那辆时代的自行车，已经风驰电掣地将所有人带离了原来的生活坐标，远离令人依依怀恋的童年和故乡。

1990年春节，我行旅西安，骑车时不小心被一辆轿车撞倒，头部首先着地，血流如注，因此休学住院三个月。结果脑袋上被缝了七针，摸起来像一条小小的蜈蚣在脑袋上爬过。中间有一段时间，我心有余悸，不敢碰触自行车。而且每当遇到变天气候，我脑袋上那个伤疤就会凉飕飕地“吹风”，仿佛一个小小的气象感应器。时过境迁，为了上班方便，我又开始骑车穿梭在街头巷尾。只不过，骑行在路上时，我变得更加小心翼翼，也特别注意交通规则和行车秩序——要与前面的车子始终保持一定车距，唯恐发生自行车追尾事故。

20世纪八九十年代特别流行“三转一响”的说法，其中“一转”就是自行车。我结婚时，父亲送了我一辆红色的凤凰牌26寸女式自行车。前面没有横杠，轻盈便捷，穿着裙装骑行也十分方便。凤凰牌自行车是那个时代的标配，父亲给我的陪嫁，寓意丰富——希望女儿未来的生活像火红色的凤凰一样自由和美好。过了几年，我们全家迁居西安，那辆凤凰牌自行车由于无法托运，只好忍痛割爱送人了。

翻阅历史的书页，时光变换着人间风景。我伫立于浓密的绿荫丛中，手搭凉棚，朝北望。千里之外，我的故居门前仿佛依旧支棱着我的坐骑——那辆红色的凤凰牌自行车，历经风霜，车铃铛已不知何处去，斑斑锈迹镀满车身，仿佛无声地记录了时代的变迁和我个人充满坎坷却时而收获惊喜的成长历程。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编辑：黄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