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利辉专栏｜废都——西行游记（四十）

统万城自建城之日起，注定今后是一座废都。

如果不是当地的地质员指引，我差点就要和这座千年都城失之交臂，只能在浩如烟海的史籍中去寻找它的背影了。1992年，人们在陕北高原发现了蕴藏有丰富的煤气石油资源。我们单位在投资一口油井后，决定派我跟随省地质队继续勘探延绥一带的矿脉。我和几个队员开着一辆破旧的面包车，终日穿行在毛乌素沙漠边缘。

风沙线上的古迹很多，有镇北台、七星庙等。我持一把铁铲，和队员们每天取土和样石，再拿回去化验分析。我感觉自己像是进了个考古队，而不是地质队。来到陕西省榆林市靖边县红墩界乡（现为红墩界镇），我以为在这个平沙旷野、人烟稀少的地方，应该没有什么遗址了。车子驶入一段沙丘地带后，公路忽然中断了，我担心天黑前找不到落脚的村庄。当地的队员老李指着远处的沙梁说：“前面就是白城子了，那里有歇脚的窑洞。”抬眼望去，几个高大的土墩矗立在无定河北岸，太阳下显得异常洁白耀眼。

白城子即统万城，是历史上五胡十六国时期“大夏国”的国都。1600多年前，一位名叫赫连勃勃的匈奴人，怀着一颗野心北游此地，被眼前波光粼粼、草木繁盛的绿色世界所震惊，不禁失声赞叹：“美哉斯阜，临广泽而带清流，吾行地多矣，未有若斯之美。”于是，一个王者的立国梦便在这里掘地而起了。据史书记载，统万城始建于公元413年，赫连勃勃征用了十万民夫，日夜施工，耗时六年才建造完工。白城子不是沙漠中忽然出现的海市蜃楼，它是真实存在的天空之城。

眼看日头要落，我们不得不弃车徒涉过河，又走了二里地，才接近白城子。城下乃是一片流沙，攀爬十分困难，与其连着的城墙只剩残垣断壁。城中遍地瓦砾，足见当年宫殿建筑不少，可惜都已坍塌了。我爬上城墙，站极高处眺望，周边是一片无边的荒漠。用手中铁铲掘土，墙土坚韧异常，势不能进。白城子分为外城郭、东城与西城三部分，当地群众称其为头道城、二道城与三道城。队员老李是从县志办借调到地质队的，对榆林一带的地形地貌了如指掌，通晓当地民情风俗。他说，陕北人把白城子叫作白城则，原来地属横山县（现榆林市横山区）。

白城则外城郭依靠无定河北岸的土原边而建，自然风化十分严重，仅能看到基本的轮廓。东城则是公廨衙署集中地，西城为皇城，两城略呈长方形，由一道隔墙分成了两部分，只有西城保存较好。西城的四角筑有高大的白土墩，有30多米高，方圆数十里外都能看到，无极可登。城墙周边还加筑有马面，由于各垣的长度不同，马面有多有少。其中以南垣的马面为殊，既高大又宽厚，中空者用来藏粮食与兵器。《统万城铭》记载，皇城建有四个城门，南曰朝宋，北曰平朔，东曰招魏，西曰服凉。如今四门皆无，城内只保留下一个高大的永安台，正是皇宫正殿永安殿。除此之外，记载有过冬的温室，避暑的凉殿等，均按照礼制布局。亭台楼榭，花园苑囿，应有尽有。

史书记载，修建好的统万城高十仞，基厚三十步，宫墙高五仞，其坚可磨砺刀斧。城中台榭高大，飞阁相连，皆披以锦绣，饰以丹青。人们形容一座城池的坚固，必说“铜墙铁壁”“固若金汤”，这样的字眼留给统万城，才算是名至实归。

然而，再坚固的城堡，也有被攻破的时候。

公元427年，统万城被北魏拓跋焘攻陷，将其降格改为统万镇，唐朝时才复为夏州。这一时期，统万城依然是鄂尔多斯高原南部最重要的城市，与敦煌、河西间交通频繁，它连接了关中、中原与西域，为当时丝绸之路重要的主干道之一。及至宋元明，统万城已在历代战乱的破坏下，成了一座“茫茫沙漠广，渐远赫连城”的废都，失去了雄都风姿，一变而为“沙头牧马孤雁飞”的荒夷之地。从此，统万城在毛乌素沙漠中沉睡，默默无闻。清道光年间，当地知县何炳勋奉命调查夏州故址。何知县亲自走访后，在给榆林太守的复函中禀称：“土人云，是城每逢朔望，清晨空中现有城垣楼阁……遍询老民，咸称此城之外，怀邑草地并无另有城基。”确定白城则遗址即为统万城，这座千年都城才渐为世人所知。

对遗址进行人为的破坏，其实早在清康熙年间就开始了。清政府鼓励开垦蒙荒，而统万城“墙内之地悉分屯垦，墙外之地广建伙盘”。此后，“走西口”的陕北贫民越来越多。他们起初还是春去秋来的燕行人，后来逐渐落户于边塞外，形成了“口外”村庄，白城则开始有人定居了。老李说，自己听爷爷讲，最早在统万城挖窑洞居住的是马家与高家两姓，他们都是横山人。但老李坚称自己祖上在李继迁寨。老李会唱《走西口》，我们夜里歇脚在一孔废弃窑洞里，队员们睡不着觉瞎起哄：“老李，来一个！”老李扮女声唱了段小曲：“正月里娶过奴，二月里走西口，提起你走西口，两眼儿泪汪流。”陕北汉子的歌声幽默风趣，不过是地质人的苦中作乐。到了后半夜，耳畔听着无定河水声呜咽，我不免想起唐人的《陇西行》：“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统万城自古就是多方势力争夺的战场，不知有多少猛士为了一个帝王的梦想，葬身在了这大漠孤城。统万城虽屡遭破坏并经历自然风化，但仍巍然孑存，它不像古罗马的庞贝城，要不断地挖掘才能看出城市的轮廓。统万城无疑是留在历史教科书上的一页形象插图，值得后人仔细摩挲品味。

勘探工作结束后，我和地质队一无所获。我在考察报告中写道：“毛乌素沙漠边缘除了一座千年废都，暂未发现新的资源矿藏。”但我深知，统万城里曾有不少黄金，城外有着数不清的骏马羊群，这些都已消逝在了历史的长河中。

（作者系陕西省西安市作家协会会员）

编辑：王耀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