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友清专栏｜在渠溪，我们和伯父一起捞虾

今年春节前我和家人回老家，见伯父正在院子里编背篓。八十三岁的老人，耳朵虽有些“背”，精神却格外矍铄，说话声如洪钟，手上的动作依然灵活。他一边和我们唠家常，一边娴熟地摆弄着竹篾。伯父是村里有名的篾匠，编虾耙的手艺更是无人能及。看着那些青白的竹篾在他指间翻飞，我不禁想起小时候跟着他在渠溪捞虾的往事。

伯父识字不多，却是村里公认的捞虾好手。他那把自制的虾耙，总勾得我们这群孩子心痒难耐。有回趁他打盹，我们偷了虾耙溜到河边，折腾半天却只捞上来几丛水草。伯父发现后非但没恼，反而答应下次带我们同去。打那以后，我们天天缠着他要学捞虾，他却总是神秘地摇头：“时候未到。”

一场夜雨过后，渠溪微涨。那天午后，伯父终于取出虾耙：“走喽！”我们欢呼雀跃，穿过油菜花田往溪边跑去。雨后的田野弥漫着泥土与青草的芬芳，麦田里几只燕子忽高忽低地飞着。

“伯父，为什么今天才带我们来啊？”我小跑着追问。伯父放慢脚步，指着泛银光的水面道：“涨水捞鱼，退水捞虾。看这水色不浑不清，正是虾最活泛的时候。”

溪水潺潺，伯父在一处回水湾停下脚步。“虾子最爱待在这种地方。”他边说边卷起裤腿，蹚水的动作轻得像在躲避什么。

“看好了，”伯父将虾耙缓缓沉入水中，“入水要轻，沉底要平，碰到水草就回拉。”我接过虾耙试了几次，却只捞上来一块鹅卵石和几根水草。

伯父从身后握住我的双手。忽然，他压低声音：“可觉出那微微的跳动？”我屏息凝神，果然感受到虾耙传来细微的颤动。慢慢提起时，几只通体透明的小虾在阳光下泛着青光，虾尾急促拍打，溅起细碎的水珠。

“哇！”我们雀跃不已。伯父将小虾放回溪中，留大些的入篓，又拈起一只大青虾放在我掌心。那虾在我指间直蹬腿，黑豆般的眼睛炯炯有神，透明身躯里青灰色的虾线隐约可见。

下游大沙丘那片水草丰茂的浅滩才是捞虾的宝地。“虾最爱在水沟边的草丛里找食吃。”伯父说着，顺手从岸边的桤木树上折了根枯枝。只见他又变戏法似的从衣兜里掏出个纱布包，三两下就系在了树枝上。

“臭鸡蛋做的饵，虾子最馋这口。”伯父边说边把诱饵轻轻放入水中。他将树枝深深插进沙地，又找了块石头抵住枝干，说：“得让饵在水里慢慢散味儿。”在有些浑浊的水面下，隐约可见纱布包随着水流轻轻摆动，像条慵懒的小鱼。

我们蹲守在树荫下，几双眼睛紧紧盯着水面。偶尔有鱼儿跃出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斓的光影。

“伯父，您是怎么学会捞虾的？”我好奇地问道。伯父平静地望向远方：“我像你们这么大时，跟着你们叔爷爷学的。那时候家里穷，捞一篓虾能换半斤盐。”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伯父轻轻提起树枝，纱布包上竟爬满虾群，像一串银铃。他把树枝伸到虾耙里，轻轻一抖，那些虾就纷纷掉落。这次的收获比先前多得多，虾在竹耙里蹦跳着，发出细碎的“啪啪”声。

“这只真大！”堂弟抓起一只大青虾惊呼。那虾背部呈现出深青色，两只钳子威风凛凛地张着，活像个披甲上阵的将军。我们兴奋得不得了，伯父笑着说：“够炒一盘了。”

夕阳西沉，我们拎着沉甸甸的虾篓往家走。伯父肩头的虾耙镀着晚霞的金边，随着他稳健的步伐有节奏地晃动，在田埂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宛如一幅行走的木版画。

到家后，伯父把活虾倒进大木盆里冲洗。我按吩咐去菜园掐了把嫩韭菜。灶屋里，大铁锅已经烧得泛青，伯父舀入一勺金黄的菜籽油。油热时，活虾入锅，随即放入姜片和几粒花椒。“哧啦”一声，白汽蒸腾，鲜香顿时弥漫整个灶屋。伯父用木锅铲轻轻翻动，虾身渐渐由青灰变成橘红。他从灶台角落的小瓦罐里捏出一撮粗盐，手腕轻抖，盐粒便均匀地撒落锅中。最后撒入韭菜碎，快速翻炒几下，顷刻间，一锅热气腾腾的椒盐虾便呈现在眼前。

伯父铲起几只虾放在碗里：“尝尝。”我们迫不及待地抓起来，却被烫得左手倒右手，嘴里呼呼吹气。虾壳酥脆，轻轻一咬就裂开，露出雪白的虾肉。咸鲜中带着河鲜特有的清甜，还有韭菜的清香。我们狼吞虎咽，连虾壳都嚼得津津有味。

“慢点吃，别噎着。”伯父慈爱地看着我们。

晚饭时，全家人围坐在一起。那盘椒盐虾红绿相间，格外诱人。伯父给每人碗里夹了两只，自己却只夹青菜。

我问：“伯父，您怎么不吃？”

伯父笑着说：“看你们吃得那么香，比我自己吃还高兴呢。”

那夜，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眼前总是浮现着伯父捞虾炒虾的画面。

如今回想，伯父虽不善言辞，却在捞虾中教会我们等待时机、敬畏自然。灶台边一家人分享椒盐虾的热闹，连同满天繁星下渠溪的潺潺水声，都成了生命里最温暖的印记。

（作者系重庆市诗词学会会员、重庆市楹联学会会员、重庆市丰都县诗词楹联学会理事、丰都县作家协会会员）

编辑：周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