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盛花专栏｜探寻散落大地皱褶的诗行

暖阳助攻，心底蛰伏的野性便蠢蠢欲动。无意间看到关于翠云廊的介绍，立即决定借一个周末，用脚去丈量一回金牛古道，寻找散落于大地皱褶中的时光诗行，与李白、杜甫、陆游来一场隔世离空的灵魂交流。

约好朋友，说走就走。周五一下班，我们驱车230多公里，直奔巴蜀第一县——昭化古城。当蜿蜒的白龙江伶伶俐俐地闯入眼眸，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开始伸展，恨不得立即踏上古道。

一夜无梦。当第一道晨光投射于古蜀道遗址的石碑上时，我们在此打卡启程，迈出徒步金牛古道的第一步。清晨，古城游人并不多，早起者大多是如我们这般背包拄拐的徒步者，对望间，眉眼里都是掩藏不住的激动，彼此一个会心的微笑便说明了一切。随着脚板与青石板亲密接触，脚底传来一份似曾相识的温润。阳光把古街一分为二，左边阴右边阳，两旁是错落有致的古建筑，飞檐斗拱也被调皮的阳光勾勒出明暗交织的轮廓。

路在脚下延伸。初上古道时，身畔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熙熙攘攘，南腔北调混合进鸟鸣虫吟，似一首无韵的诗，又像一支无词的歌，脚步节奏也变得明快起来。顺着牛头山朝上攀援，视野逐渐开阔。清凌凌的白龙江在眼底缓缓流淌，大片的花田在路旁肆意铺展，这些花似乎还带着千年来未褪尽的野性，浓郁的花香弥漫在空气中，丝丝香甜让人沉醉。古道旁，不时还会迎面而来几株桃树、樱花，都各有各的姿态，各是各的韵味，抓住我们的眼也黏住我们的脚，让我们不时停留拍照打卡。阳光很柔和，风很轻，我们又见到了红红的火棘、黄中透红的胡颓子、金黄的阳雀花，每一眼都是满当当的记忆，每一眼都是大地的献礼。

不知不觉间，我们就到了天雄关，一棵900岁的古柏静静站在石阶上。我们抬头仰望，只见树干粗壮，树皮斑驳粗糙，枝丫直冲云天，阴翳了一大片天空，我的心微微一颤，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或许数百年甚至上千年前，我也是古道上的一名背包客，或者一名进京赶考的书生，抑或一名士兵，也曾踏着石阶或者泥泞，从这棵树下路过。今日也算是与“老友”重逢了。

在天雄关加餐略作休息，我们继续前行。偶尔有逆向徒步者，有的说我们装备齐全很专业，也有的笑言我们是“溜达队”。即便如此，随着时间的推移，脚下步伐不再如刚开始那般轻盈，我明显感觉双脚起落间，小腿有了紧绷的酸痛。这一刻，我才算真正理解了1000多年前，李白笔下“噫吁嚱，危呼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真正含义。“天下诗人皆入蜀”，遥想自秦开通蜀道之后，历代文人墨客纷纷通过这条道路越过崇山峻岭，越过天险，到达蜀地中心——成都。在那车马很慢的年代，脚下这条被称为“帝国时代的高速公路”的官道，成为蜀地向北连通外界的重要通道。也正是在这条道上，留下了李白的《蜀道难》、杜甫的《剑门》、卢照邻的《早度分水岭》、陆游的《剑门道中遇微雨》等大量脍炙人口的诗歌，使得蜀道和阳关、玉门关、岳阳楼、黄鹤楼并肩在文学史中熠熠生辉。我的关注点由最初的新奇体验转到了对脚下古道的探索，轻触那一道道深深浅浅的錾痕线、高高低低的挡马石、大大小小的牛马蹄印、宽宽窄窄的岁月裂痕、或绿或枯的苔藓、枯树上的菌类……我仿佛触摸到了它两千多年来的沉重呼吸，看见了来自时光深处的刀光剑影、文字风韵。那一刻，风也长了牙齿。

边走边看，边看边玩，待我们到达大朝驿时已经是傍晚五点，仔细一算，徒步全程15.24公里，用时近9个小时。此时兵分两路，一部分人留下点餐，我与另一朋友打车返回昭化古城，再带上行李开车过来。车在盘山公路上前行，我骤然发现，徒步路线与剑昭公路并行，但驾车仅需半个多小时。车轮碾过柏油路，与千年前的金戈铁马发出历史的和声。面对车窗外白龙江与嘉陵江汇合成的乾坤八卦图，有那么一瞬，我竟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闯入现代的古人还是误入古时的现代人。古道与剑昭公路，一个挽着历史的胳膊，一个牵着时代的手，并肩迈向遥远的未来，我就这样沉沦在两条道路来的心灵震撼中，久久不能自拔。

开车回到大朝驿，点杀的土鸡刚刚入锅。我们得以慢慢打量这座诞生于秦时，历经两千多年风霜，而今主体建筑为明清风格的驿站。两进四合院的二层建筑，高门槛、铜门环、厚重的双扇木门，就那样镶嵌在金牛古道上。我不知道，当年李白、杜甫是否在此处歇脚，卢照邻、陆游是否在此处激扬文字。青石板上留不下脚印，可那些站立路畔的古树，都是岁月的韵脚。

次日一早离开驿站，继续朝剑门关进发。穿过一片菜地，风景骤然一变，一棵棵参天皇柏在路旁站成历史的路标，引得我们不断发出惊呼，刚刚还激动于发现一株1200岁的柏树，转头又撞见一株1500岁的柏树，还没有从惊喜中走出来，又跌进一株1700岁古柏的阴翳中。满眼风景望不尽，满心欢喜说不完。路旁的藤蔓，野蛮自由地生长，与来来往往的客人无关，只关乎季节的变换；路侧经过亿万年演变的岩石，告诉我们这里曾经是海底世界……古树、古桥、古院落、古石碾、古磨台、古石阶……它们就那样静静地站在时光中，每天默默地迎来送往，看尽人间悲欢，自己却不悲不喜，借时光的风刀在大地上一点点镌刻文明的史诗。

随着剑门关的逼近，山势越发险峻，刀砍斧切的崖壁让人望而生畏，脚步也越来越沉重。记不清绕过了几道弯，也不知道走过了几个铺几个驿，当志公寺的路标出现在眼前时，我们一阵激动，加快了步伐。穿过志公寺牌坊，一块刻着“剑门关”的巨石便跌入眼眸。两天27公里的昭化至剑门关徒步之旅，就这样赶在太阳西沉之前画上了句号。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和无尽魅力，就此在脑海打下烙印。

连夜由川北赶回川中，古蜀道在身后渐去渐远，却在脑海中越发清晰。此去经年，应是时时入梦，相信不久的将来，我们还会用脚步轻叩青石板，再次与古树、古道相见，继续品读来自大地皱褶里的最美诗行。

（作者系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中江县作家协会副主席）

编辑：范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