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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文学|后山的土豆花又开了

作者:黄晓芳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5-05-16 14:29:31

五月的风刚掀动窗台上的老相册,外婆的电话就来了。她的声音像晒久的棉线,又软又绵:“后山的土豆开花了,你外公蹲在地里扒拉垄沟,腰都直不起来。”我盯着电脑屏幕上的工作报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鼠标垫边缘,那里还留着前段时间蹭上的土豆皮碎屑,浅褐色的,像块永远褪不去的胎记。

二十年前的土豆地是嵌在山脚的调色盘。清明过后,外公总要用那辆二八杠自行车驮着我去镇上买种薯。车后座的藤筐里码着圆滚滚的“克新一号”,青紫色的芽眼像星星落在雪地上。外婆蹲在檐下切种,生锈的菜刀在木板上笃笃作响,每块带芽的薯块都裹着她掌心的温度:“要留壮芽,就像挑孩子似的,得精神。”那时的春天总带着泥土翻耕的腥香,外公扶着犁杖在田里走,牛蹄踏碎的冰碴混着冻土块,在晨光里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土豆花开的时节最是热闹。淡紫色的穗状花序顶在茎秆上,像无数只停驻的蝴蝶,翅膀上凝着晨露。我总爱蹲在垄沟里数花瓣,外婆的草帽从这头晃到那头,她弯腰除草的姿势像张绷紧的弓,脊背与大地保持着恒定的四十度角。外公会在田边搭瓜棚,竹架上垂着的塑料水壶叮咚作响,为土豆苗引来山风。那时不懂何为辛劳,只觉得蹲在阴凉里啃馒头都是甜的,麦香混着土豆叶的清苦,在舌尖漫成一片绿色的海。

收土豆的日子像场盛大的寻宝游戏。外公的铁锨插进泥土时,总会惊起带蚯蚓的土块,圆滚滚的土豆带着泥腥味蹦出来,有的沾着未褪的紫花,像戴着皇冠的胖娃娃。外婆把它们按大小分类,小的腌成酸土豆,大的码进地窖。地窖里永远弥漫着的土香,滴答声数着漫长的冬日。记得有年冬夜停电,外公点着煤油灯带我去取土豆,昏黄的光映着他眉间的霜,地窖的潮气在他棉袄上结出盐花,像撒了把星星。

去年端午回家,看见后山的梯田矮了半截。高速公路像条银蛇盘上山腰,外公蹲在仅剩的三分地里侍弄土豆,背比犁杖弯得更甚。他的胶鞋陷在新翻的土里,手指捏着薯块叹气:“现在都兴机器播种了,咱这老法子种不出几个。”外婆坐在田埂上择菜,老花镜滑到鼻尖,曾经能穿针引线的手,如今连土豆皮都削得坑坑洼洼。我蹲下来帮她,触到她掌心的老茧,比土豆皮还要粗糙,那是三十年握锄把磨出的印记。

上个月收拾老屋,在五斗橱最深处发现个铁皮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晒干的土豆种,纸包上用红笔写着年份:2005年、2010年、2015年。外公说那是他每年挑的最好的薯块,晒干了留种,“老品种面乎,炖肉香”。字迹从刚劲到歪斜,像逐年矮下去的田垄。墙上的挂历停在2019年,那页画着圈的日期,是外婆最后一次下地干活的日子,后来她摔了腿,就再没走过那条通向土豆地的小路。

此刻站在后山的新广场上,健身器材的钢铁支架闪着冷光,曾经的土豆地变成了铺着塑胶的篮球场。几个孩子追着球跑过,鞋底碾过砖缝里钻出的野土豆苗,淡紫色的小花在风里摇晃,像在跟旧时光打招呼。手机震动,外婆发来照片:外公跪在地上给土豆搭支架,膝盖上绑着护膝,面前的塑料盆里泡着刚切好的薯块,刀刃闪着微光,却再不是那把磨得发亮的老菜刀。

暮色漫过山脊时,我翻出压在箱底的蓝布衫,领口还留着土豆花的紫斑。那年外婆用土豆淀粉给我浆洗校服,说“紫色最经脏”。如今布料早已褪色,却记得她在洗衣盆前的侧影,肥皂泡漫过她的手腕,映着土豆花的影子,像串未及摘下的星星。远处传来外公咳嗽的声音,比当年挖土豆时的喘息更重,却仍能听见他跟外婆念叨:“明春把东墙根的空地收拾出来,种半垄土豆吧,够咱老两口吃就行。”

夜风掀起相册的扉页,童年的我蹲在土豆花田里,外公的手掌覆在我头顶,外婆的笑藏在草帽阴影里。如今照片边缘已经泛黄,像被岁月晒皱的土豆皮,可那些沾着泥星的日子,那些在土豆花香里流淌的时光,却在记忆里愈发清晰。原来有些告别早已在时光里埋下伏笔,就像土豆花每年都会盛开,却再找不到当年蹲在花田里数花瓣的孩子,和那个能把整个春天种进土地的外公外婆。

最后一朵土豆花在暮色中闭合,像收起了所有关于泥土的童话。我摸着口袋里外公塞给我的薯种,表皮坑洼的纹路里嵌着细土,那是从他掌心传递过来的温度。或许时光从来都不曾真正流逝,它只是藏在每颗带芽的土豆里,藏在外公外婆逐渐弯曲的脊背间,藏在每个低头劳作的瞬间,等着在某个湿润的春夜,重新抽出嫩芽,在记忆的田垄上,开出一片永不凋零的淡紫色花海。


编辑:范圣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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