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安专栏｜独领风骚之小满赏析：今朝更好看

一

酷夏未至，春寒已远。在短篱矮屋、桑阴稻畦，儿孙满堂、饭香鸡啼的乡村浅夏黄昏，只听谁不经意问了一声，咦，小满呢？

石榴树下，墙角院落，便会有一个可以是男孩、也可以是女孩的银铃般甜美娇脆的声音飘来：在这儿呢。

小满，平仄搭配、双音节词，风格中性、男女皆宜。既有小的朴实谦和、憨然灵动，又有满的积极成长、丰盈稳重。随着这声清晰悦耳的应承，二十四节气排行第八的小满，不瘟不火地到了。

迥异于其他兄弟姐妹的顾名思义，夏家老二小满的命名，包含有丰富的内涵，蕴藏着极不寻常的憧憬期待。一个节气，无论言其小者，还是论其满者，都可以说清很多事情；两个汉字，平实简洁到无以复加，寻常到如呼唤自家或邻家孩子。

小满者，正四月维夏，运臻正阳，太阳刚好达黄经60度，斯时日在中天，阴气将尽，绝大部分地区的平均气温，基本都会在22摄氏度以上。标明在立夏的半个月后，东南西北大都已陆续进入气象意义的夏季。

好景入新夏，万物生机盎然，又从容不迫。小，传递的是一种诗意的恬淡意境，包含的是哲学的谦逊低调；满，盈溢也，意为全部充实，没有余地。前面偏着一小字，便意见言外，意犹未尽，意味深长了。

麦已小熟，强雨将至，天未大热。具体来说，在小满节气的命名里，既指示北方麦粒之未熟，又关乎南方雨水之丰盈。无论意义意象，都像极了寻常百姓屋里正茁壮成长，有呼有应的满哥或是满姑娘——

小满时节的南国，恰如兰质蕙心、婀娜多姿的芊芊少女，昭示其第一重满，在水丰沛。俗话大落大满，小落小满。落，下雨的意思。是说随着气温逐渐升高，降水增多，形成了这时高温多雨的气候特征，华南更是进入降水鼎盛期。保水如保产，蓄水如蓄粮。雨水越充沛，年景越是大丰收。故很多地方把这种持续性大范围的降雨现象，亲切地称为端阳水、龙舟水。有诗为证——孩童不晓龙舟雨，笑指仙庭倒浴盆。

小满时节的北国，则仿佛阳光少年初长成，鲜衣怒马正芳华，昭示其第二重满，在物丰盈。这时，北方随着日照时间延长，在晴空辐射和下沉增温的共同作用下，与南方相比气温涨幅大而显著，极易出现日趋干热的高温天气。万物长于此小得盈满，而未全熟。是说夏熟作物麦穗，正处于青黄相接的乳熟生长后期，籽粒刚刚饱满，但还只是半饱。这时微微低头，在温风中翻腾，正跑步进入灌浆阶段，加速仔壮粒满。

小满动三车，小满祭车神。这时节，田野里的庄稼需要充裕的水分，收下来的油菜籽等着舂打，庭院的蚕宝宝尤须悉心照料。人们此时的耕种和生活，哪一样都离不开能派上大用场的提水水车、榨油油车和缫丝丝车。过去农人祈求风调雨顺、日子红火，特别不忘祭祀车神。

概而言之，北方地区的高温往往起步较早，来势也猛，但持续时间不长；南方地区随着端午梅雨季结束，一进入晴热少雨期就高温不断，高温后劲更足，高温总日数也更多。

炎热尚未真正到来，阳光充足而不焦灼的小满，感官上不冷不热，味觉上不粘不腻，视觉上却是另一番斑斓。满目葱翠，绿意汹涌。农田里一派忙碌，万物升腾的生命迹象到处沸沸扬扬。

二

孟夏仲夏季夏，整个三夏天的主旋律，充满了紧张热忱、急促激越。这是一个轰轰烈烈、坦坦荡荡的热火朝天季节。

90多年前的夏天，亢奋痛快、红火繁盛。指挥红军历时3个月，一举粉碎国民党军队第三次“围剿”的毛泽东，于9月间回到瑞金，在1931年11月召开的中华苏维埃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上，当选为中央政府主席兼人民委员会主席。从此，人们叫他“毛主席”。

其时，党内一度由“左”倾教条主义错误支配，毛泽东的正确主张受到错误指责，他在红军中的领导职务被错误撤销。在当年军事斗争压倒一切的情势下，遭遇人生沉浮，身处后方的统帅，耳边好久没有听到枪声了。从反第二次大“围剿”以后，如周恩来当时所言“兴趣在打仗”的诗家，诗笔也因此停了两年。

直到1933年又一个夏季的一天。

这年夏天，正值蒋介石部署对中央苏区根据地进行规模空前的第五次大“围剿”。是年6月，开完史称第二次宁都会议的毛主席，心情沉重骑马踏上归途。也是天假其便，突如其来的一场雷阵雨，让他打马就近在一个村镇停留了下来。

这个村镇叫大柏地，距住地瑞金约60里。熟路轻辙，旧地重过。他凝望村前一处农舍的墙壁，几个被子弹击出的弹坑，在一抹雨后的斜阳里分外打眼。

战争，曾经金戈铁马、硝烟弥漫的战争，渐渐凝固成一幕幕血与火交织的瞬间，在他的眼前和心头重现——

4年前的1929年正月初一，就是在这里，他同军长朱德利用山高林密的条件，布下口袋阵，指挥红四军消灭追敌刘士毅部两个团，打了一场为开辟新的根据地、朱毛率领红军离开井冈山转战后第一个漂亮的伏击大胜仗。

凭吊昔日战场，一时间将士的呐喊声、战斗的冲锋号、胜利的交响曲飘荡在、叩打着他的心扉，触景生情，感慨系之，我们的战地诗人酝酿于胸，阔别几年重又欣然命笔，一首《菩萨蛮·大柏地》顷刻间呼之而出——

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雨后复斜阳，关山阵阵苍。

当年鏖战急，弹洞前村壁。装点此关山，今朝更好看。

天上挂着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彩虹，就像有人手持五颜六色的丝绸带在半空中翩翩起舞。骤雨之后，斜阳复照，那层层叠叠、绵延不断，酷似千军万马战斗阵型的关隘山岳，每一横阵竖阵，都云影掩映，郁郁苍苍。

当年这里有过一次激烈而持久的战斗，子弹洞穿了村前的墙壁。那一场胜仗留下来的累累弹痕弹孔，无意间成为了红军胜利的见证。雄伟的自然关山，得战争陈迹点缀，也山河增色，把今日旧地的景致装点得格外好看。

一场倾盆暴雨，一洗旧日战场，一浇胸中块垒。作者感今怀昔、抚时感事，观察细致入微，描写细腻生动。全词以欢快、抒情的笔调，动态描写景物，巧妙运用联想，把主观的情志美与客观的自然美、社会美融为一体，讴歌了当年大柏地战斗的胜利，描绘了一幅战地雨后色彩斑斓的壮观景色，抒发了因为胜利和胜利后绮丽风光带来的宽慰乐观之情。

上阕重在写景。起笔造势，出手不凡。熟练运用借代手法，连用7种颜色铺叙，节奏短迫，破空而来，想象别致奇巧，气象广大恢弘，堪称碾压古今创新出“色”的神来之笔。

妙哉次句紧承设问，又并不真的需要回答，实在有起有伏，愈出愈奇。当空舞三字更是独具匠心，赋予彩虹以生命，使原本静态的彩虹在蓝天的映衬下充满灵性，有了一种动感。这样的意象意境，正是诗词独具的形象思维。

随即三四句化用前人成句，只改一字便切入夏季特征，点明交代具体时间和气候状况。一场雨后，正阳光西斜返照，雨水冲洗后的天空美丽，大地尤甚。阵阵苍三字让群山的苍翠有了一种浓淡深浅的变幻，显示出勃勃生机。

下阕转入叙事。前两句追忆，当年正是在这宁静优美的地方，曾经发生过一场动魄惊心的辉煌战事，仅两天时间就全歼了尾随之敌。村前墙壁上无数的弹洞，就是当年战斗留下的痕迹，做了历史的印证。

尾两句说，那些弹洞装饰和点缀着阵阵苍翠的关山，今天更加格外地好看了。一个更字，充分表达了经过战争洗礼的根据地，如今别有一番风采，大柏地更加的壮丽壮阔了。一种平静而又激动、愉悦而又昂扬的心境意志，溢于言表。

菩萨蛮词，双调8句，44字，最利于以繁音促节表现深沉而起伏的情感；大柏地题，有景，有事，有情。凸显出特定时间与特定地点的景物、经历以及作者的感受。上下两片亦画亦诗，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亦景亦情，情中有景、景中有情。

这首词主席留有无标题，也无落款手迹一件。关于当年吟哦此词的心情，25年后的1958年，老人家在为另一首词《清平乐·会昌》中“踏遍青山人未老”一句作注时，曾写道：“一九三四年，形势危急，准备长征，心情又是郁闷的。这一首清平乐，如前面那首菩萨蛮一样，表露了同一的心境。”

由于党内“左”倾错误，遭排挤和打压的毛泽东，在1932年10月第一次宁都会议后，就被宣布“暂回中央政府主持一切工作”，实际上是撤销了他的军事领导职务，剥夺了他的军事指挥权。第二次宁都会议，境遇没有任何改观。回程重过大柏地，面对当年厮杀鏖战的战场，内心深处的郁闷可想而知。但是，读者在《菩萨蛮·大柏地》这首词的字里行间，又实在难以寻觅或感受到这种复杂情绪。

没有唏嘘的感时伤怀，没有无奈的颓唐惆怅，没有凄婉的不平呻吟，也没有徒发思古之幽情。从人民领袖和统帅毛主席的诗词里，人们更多看到的，是视通万里、思接千载，是纵横捭阖、气势恢宏，是慷慨激昂、雄浑豪迈，是直抒胸臆、荡气回肠；当然也如诗家自称其兴趣是“偏于豪放，不废婉约”，从主席很多诗篇里，人们也能看到和感受到蕴含其中的厚重深沉、浓郁忧愤，沉思孤寂、千虑填胸。

政治家诗人和诗人政治家，用自己波澜壮阔的亲身经历拨云睹日、启迪后人，在前进路上遇到一切困难和挫折，都要保持乐观向上的精神与革命必胜的自信。坚持真理，相信自己，永不气馁，总有一日会守得云开见月明，静待花开终有时。

他从来没有因战争的破坏性和个人一时的挫折而叹息，总是坚信革命战争不但能够摧毁一个旧世界，更能够催生出一个新世界。于是，便有了逆境中“战地黄花”的人生观、“雨后斜阳”的审美观、“风景这边独好”的世界观，也就有了革命家的战争哲学和战争美学，有了共产党人不屈不挠、浴血奋战的祖国大我、人民大我，以及永葆先进性、纯洁性的崇高伟岸和非凡境界。

如此深刻的思想，如此丰富的内容，《菩萨蛮·大柏地》精练而含蓄地表达出来，达到了高度的思想性与精湛的艺术性完美统一。这不单是一首脍炙人口的诗词佳作，成为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更是一篇具有深远历史意义的革命文献，成为了中国革命历史的重要见证。

三

奋至德之光，动四气之和，以著万物之理。祖先留下来的二十四节气，从头至尾充盈着科学的雨露，洋溢着文化的馨香，承载并蕴含着深邃丰厚的自然哲学思想。

原来，将满未满，即为大得，凝结着对未来的期许。如此，小满堪称二十四节气的杰出代表，独一无二的思想家、哲学家。

子丑寅卯是时候；寒来暑往是气候；鸟语花香是物候。设定节气之后，前人又提炼归纳了各节气的物候特征。小满是一个表征物候变化的节气，其关注点在物而不在气。自带的十五天三候，也一样充满了做人做事的哲理——

时人但只餐中饱，莫忘旧时苦菜黄。头五日小满一候苦菜秀。小满前后，麦谷类农作物的籽粒开始小满，但尚未成熟，正是青黄不接时候。此时田埂地头的野菜倒蓬勃生长，秀遍南北。采食一把来度过饥荒，是顺理成章的事。苦苦菜，又名天香草，满满初夏的将熟未熟味道，久服，安心益气，轻身耐老。医学上多用来治疗热证，居家可做汤做馅，热炒煮面，醒酒解酒。苦苦菜，带苦尝；虽逆口，胜空肠。过去饥荒咽野菜为的填肚充饥，如今饱餐嚼苦菜却是抚今追昔，吃苦尝鲜。

1934年10月开始的万里长征，红军也曾以苦菜充饥，渡过一个个难关。在革命老区，苦苦菜被誉为红军菜、长征菜。至今还流传着“苦苦菜，花儿黄，又当野菜又当粮；红军吃了上战场，英勇杀敌打胜仗”的歌谣。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又五日小满二候靡草死。凡物感阳而生者，则强而立；感阴而生者，则柔而靡。这个时候，一些枝叶细软靡细的喜阴草类，入夏不久即畏于阳气，更无法适应日高一日的高温环境，眼看着在阳光照晒下渐渐地枯萎。或进入草本的低迷休眠期，残留根茎；或散播了种子，悠然萎谢。物竞天择、物序更替，死接着生、生接着死。又要等到来年的春风化雨，野草的生命方又周而复苏，再以迅猛的长势，重新铺盖大地。

晴日暖风生麦气，绿阴幽草胜花时。再五日小满三候麦秋至。秋者，通常乃百谷成熟之谓。麦气者，氤氲着的麦子将熟之气。此于时虽夏，于麦则秋，故云麦秋。是说在小满的最后一个时段，开始泛黄的麦类作物即将迎来成熟高峰，标志着它们秋天的到来。麦天时节，一年一度的夏收夏种夏管，一岁一回的麦田麦香麦收，三夏大忙的序幕就此拉开。守望麦田，就是守望幸福。人们即将迎来一年中第一个收获季节，也是整个夏天最富诗情的时节。

大自然以朝气蓬勃、茁壮成长、欣欣向荣的生机，诠释着浅夏之美，张扬着不容忽视的希望，预示报告着生命的蔓延、坐果与欢畅，表明成长还意犹未尽，有着继续进阶向上、增加发展的空间。

小满，实在是一个最有内涵的节气，一个翘首企足、满怀憧憬的节气，一个祈盼丰沛丰盈、丰产丰收但不泛滥、不自满的节气。这是生命的最佳状态，也是走好走稳人生路的一种最好指引。

满而不损、满而不盈、满而不溢，不急不躁、不疾不徐、不慌不忙。小满阐释的是自然规律，也是人间道理。

装点此关山，今朝更好看。天上人间一切将满未满、渐熟未熟、徐开未开。有期许、等待，有收获、成长，一切都恰逢其时刚刚好。这是一年中最均衡、最美好的日子。

编辑：罗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