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卫国专栏｜五月枇杷正金黄

五月的风掠过操场围墙时，总要先在枇杷树梢打个旋儿。那些革质的叶片在阳光下翻飞，正面是沉甸甸的墨绿，背面却覆着一层绒绒的锈色，像古籍扉页的毛边。我总疑心这些椭圆形的叶子是时间的书签，当年归有光的爱妻在《项脊轩志》里种下的那株枇杷，此刻正以相似的姿态在校园里沙沙作响。

豫北平原的乡下没有枇杷树，我最早知道枇杷树是读高中的时候。“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三十年岁月流逝，我至今依然能记起陈琳老师讲《项脊轩志》时满怀深情的样子。

我工作的学校后操场两侧成排的枇杷树站成了仪仗队，树干上皴裂的灰褐色树皮如同老教师卷边的教案。每年的五一节一过，枇杷树就举起了一树金黄色的枇杷果在风中招摇。

大学堂与后操场相通的角门处的那株尤为丰茂，斜伸的枝丫在地上投下阴凉，活动课后总有女生挤在树荫下喝冷饮。枇杷的叶脉生得霸道，主脉两侧平行密布着二十余对侧脉，像极了展开的折扇骨架。这种固执的纹理让我想起汪老师批改作文时画的红色波浪线，她说好文章就要像枇杷叶脉一样神形兼备。

春天来了，我总是留意枇杷树上的花，书上写“枇杷开黄白相间的小花，味儿清淡”。可是整个春天，我在树下走了几十趟，也没有看见一朵小花，这成了我心中的一个疑问。立夏后，满树枇杷果儿由青转橙，沉甸甸的果穗压弯枝条，远看像无数小球在绿叶间捉迷藏。黄昏来临，斜阳从兴华街上漫过来，给每颗果实都镀上金边，晚风拂过，整棵树都发出轻轻呢喃。

枇杷入诗自古有之。杜甫在《田舍》里写“榉柳枝枝弱，枇杷树树香”。白居易更作《山枇杷》专咏其“回看桃李都无色，映得芙蓉不是花”。才女卓文君为了挽回司马相如飘飞的心，写下了那首千古传诵的数字诗，其中有“五月石榴红似火偏遇阵阵冷雨浇花端，四月枇杷未黄我欲对镜心意乱”两句。但真正让枇杷扎根文化记忆的，还是归有光那株“亭亭如盖”的树。

某天从操场路过，看见一名女生在枇杷树下捡树叶，我有些纳闷。她似乎看出了我的惊讶，就告诉我，“妈妈说枇杷叶煮水可以治咳嗽，我捡的是给妈妈治咳嗽的良药。”如今每当我看见树下的枇杷叶，就会想起那个蹲在树下捡树叶的身影。我在药房的药架上见过川贝枇杷止咳糖浆，枇杷确有生津止咳的作用。其药用价值在《本草纲目》里早有记载，枇杷味甘、酸，平，无毒，止渴下气，利肺气，止吐逆，主上焦热，润五脏。

枇杷树下，常常有学生打羽毛球，黄灿灿的枇杷果和学生粉嘟嘟的笑脸相互映衬。羽毛球在枇杷树下来回飞舞时，总会在地上投下飞鸟般的影子。上周大课间，我看见几个男生用球拍敲打枇杷果儿，熟透的果实坠落在塑胶跑道上，溅出的汁液像打碎的蛋黄。女生们笑着用纸巾包果子，淡黄的汁水沁透纸背，在掌心留下蜜糖似的印子。这场景让人想起《红楼梦》里宝玉送黛玉“蜜饯枇杷”，只是大观园里的枇杷要配缠丝白玛瑙碟，而学生课间品尝的可能还沾着叶片的碎屑吧。

毕业季的枇杷树成了天然的取景地。去年有个女生穿着汉服在树下拍照，衣袂扬起时碰落了露水，镜头定格的水珠里倒映着整棵树的轮廓。生物老师给这棵枇杷树单独拍摄了一张纪念照，照片上写着“经冬不凋，果木佳品”几个字。我顺便提出了春天不见其开花的疑问，生物老师说枇杷树在秋天开花，果实越冬后次年成熟，所以古人称它“备四时之气”。这倒解释了为何深秋时节，枇杷树下总落满带着霜痕的枯叶，而枝头却捧着新绽的花苞，原来时光在这树上实现了跨季节的穿越。

上周在后操场散步时又与枇杷树相遇，我再一次想起当年陈琳老师讲的《项脊轩志》，“庭阶寂寂”的孤寂便渗进了骨子里。如今我给学生讲《项脊轩志》时，总是提醒学生课间去操场看一看枇杷树。

暮色漫过操场时，枇杷树的轮廓渐渐洇成水墨。我忽然明白，这枇杷不仅仅是一株树，还是立在岁月里的活教具。当六月蝉鸣响起，新熟的枇杷又将填满谁的青春记忆？那些金黄的果实多像缀在时光枝头的省略号，年复一年替我们说出未尽的心事。

编辑：刘泳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