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父亲的酒坊与小曲清香
作者:余明芳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5-05-22 16:05:31父亲60岁生日后的第七天凌晨,他从枕头下摸出盐水针瓶(输液用的玻璃瓶),拧开塞子,像饿了七天七夜的人要翻越一座大山般艰难地把瓶口移到嘴边,咽下最后一口酒,从此再也没有下地,再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酒是父亲的情人与知己,无论醉得多狼狈,他从未真正想过要戒酒。过去,他跟酒讲了很多话,酒回答他的提问,盘点他的得失,清空他的怨怼,照亮他的下一程。
父亲前半生最落魄时喝苕渣酒过瘾,最高光时品鉴过茅台。20世纪80年代初,土地下户,家家有余粮,国家放开政策,人们脚下生风,眼中有光,乡村大地如天火后的原野,春天一到,便报复式地释放出众多乡镇企业。脑灵眼尖的人寻找着泉眼,收购新鲜的苞谷、稻谷、高粱、荞麦。父亲租下山泉边闲置的养猪场,以技术加资金的方式与一名国营酒厂退休职工合股开办无名曲酒小作坊,转型为个体工商户。同时期,大批日产一两百斤纯粮食酒的私营酒厂涌现,以土法蒸馏烤酒,酒糟、底锅水喂猪,煤炭灰回田、填圈,一间酒坊平添无限生机,缕缕酒香涵养着农耕文化,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诗意四溢,丰满多情。
父亲有出色的烧瓦技艺,方圆数十里都称他为瓦匠。我们被岩崩似的悲伤袭击,葬礼拜托至亲和邻里长者主持,有一个细节始终刻在心尖,随时磨成窒息般的痛——用枕头下的瓶子装高度酒入土陪他。父亲烤过苞谷酒,也尝试过酿葡萄酒、广柑酒、猕猴桃酒,多次在全县白酒评比中获得第一名,成为“万元户”。20世纪90年代,酒坊走入低谷,变卖库存的白酒和酒坛后,父亲回归买散酒喝的状态。乡镇企业起起落落间,父亲几乎逢酒必醉,最后独饮长睡,不再醒来。
父亲曾经在逼仄的跑道里执着嬗变,不断学习石匠、木匠、弯刀篾匠、钟表匠,以各种工匠立身。时间回溯到20世纪70年代,乡村民居建设迅速提档,普通人家夯土墙,殷实大户砌青砖,青瓦取代了茅屋顶。他不停地奔波于当时的川陕鄂三省交界处鸡心岭周边的砖瓦厂,指挥用黏土制砖瓦、装窑,专职烧窑,带徒弟,作为闪着光的成功人士、品质生活的骨干助推者,晚餐有酒有肉。在家和窑厂之间奔波,常年夜行于熊咆虎啸的原始森林,一个钢质酒壶陪伴着他。
酒是聚会的理由,父亲回家,朋友便赶来喝酒。有老师、职工、干部、小商贩、手艺人、返乡的故交,豌豆、胡豆、野鸡、山兔下酒。用土碗喝,用搪瓷盅喝,菜少时几粒花生、一个咸鸭蛋,从太阳下山喝到东方露白。他们打开父亲的收音机,听国家大事,听郭兰英唱“一条大河波浪宽”。记得有一次,我明明看见一位伯伯从地坝石阶走下公路,哪想到他转身却跌入坎外边母亲的菜园地,第二天被早行者叫醒,却毫发未伤。
酒是父亲和朋友友情的“发酵剂”,鼓动着乡村不安分的觉醒者们,闯出重重叠叠的大山、幽幽峡谷。听人讲,父亲曾把巫溪土货运到湖北枝江,装洋芋的麻袋里藏着新鲜绿茶,经大宁河的机动小舟转长江的大船,把农产品变成商品,眼界由此打开。喝酒的父亲,是有故事的人。大浪淘沙,时光荏苒,方圆数十里,还有那么多人记得父亲,记得我们这些酒坊主的儿女。
父亲的日子被酒浸泡着,山里的生活也是如此,花果、中药材经酒浸泡,既是佳酿也是好药。没有客人的时候,他用筷子蘸酒让我们尝。他常年在外,母亲既是男人又是女人,有一个泡着冰糖的酒罐,上坡下地一天还要煮饭喂猪,万分劳累,她会抿一口,酒舒筋活血,催眠止痛。酒也是一味解药,治疗心疾,父亲和他的朋友,在酒的催化下走出困境和失意,成为搀扶的患难之交。
少年时的我第一次背着父母喝酒,感觉口腔喉咙燃烧,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好几天都没缓过劲来,酒是毒药啊,可父亲为什么偏偏爱上它?偶尔小酌,任督二脉瞬间打通,难怪“李白斗酒诗百篇”,酒自古是雅士的灵感,是中华璀璨文化长河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父亲说酒品看人品——酒醉后蒙头大睡的,多半有担当,能成大器;醉后流泪的人,多半经历过太多辛酸,却不轻言苦累,只有醉了才肯松弛;喝酒后饮茶的人,有情调;赌酒玩花样的不可深交。
因父亲那代人开酒坊的土地上举办白酒产业主题笔会,我再次走进乡间酒厂,惊喜地发现围墙上写着“巫溪山水有灵气”的广告语。一级水质、新鲜粮食,科学管理酿造出来的巫溪白酒,仰望中华曲酒鼻祖,叫响小曲清香的名字,有了“传承千年巴韵”的理想,构思着好山好水好人的生态产业系列大文章。这是大山深处新时代农耕文明的升级,是对外开放的信使,是乡亲脸上的自信。
澄澈的小曲清香酒在杯中荡漾,恍惚间,父亲那间无名酒坊的烟火气息又萦绕鼻尖。
作者单位:重庆市巫溪县政协
编辑:许幼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