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训晶专栏｜再游沈园

十年前的初夏，我来到绍兴游沈园；十年后的初夏，我再来绍兴，迫不及待又游沈园。我眷恋着粉墙上的《钗头凤》，眷恋着那幽幽长廊，眷恋着孤鹤亭里留下的故事。在沈园，那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都镌刻着陆游与唐婉的故事，空气里氤氲着他们的爱情。

遥想当年，才华横溢的陆游，有着如诗般的人生，却没有诗一样浪漫的爱情，一场劳燕分飞的悲剧发生在他身上。陆游与唐婉在沈园再见时，已是罗敷有夫，使君有妇。可是因着这次邂逅，他们才知道，时光可以改变一切，却唯独不能冲淡噬心的思念。

如果世界上有真挚的爱情，沈园粉墙上的《钗头凤》，是不是最好的例证？

相见时难别亦难，陆游心碎了，他刻骨铭心地记住了唐婉最后的眼神里，写满了“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也就是这个深情、幽怨、痛楚的眼神，让陆游一生念念不忘，成为余生无尽的回味。

转身就是天涯，唐婉走了，伴着《钗头凤》余韵，含恨走了。

错过就是一辈子，陆游也走了，求取功名报国去了。他在刀光剑影的战场上，奋力杀敌；他心怀天下，想济世救民，却报国无门；他起起落落，沉沉浮浮，摸爬滚打了几十年。66岁那年，陆游告老还乡。

本想十年难忘很正常，但浪迹天涯数十年后，应该可以忘掉与唐婉的凄怨往事。可是离家越近，唐婉的影子如影相随，倦游归来，前尘旧事一一浮现，陆游最想去的地方还是沈园。踽踽独行在沈园，走过杨柳依依的小径，徘徊在伤心桥头，水面映照着当年的惊鸿倩影。他写下《沈园二首》。其一：“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疑是惊鸿照影来。”其二：“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垂垂老矣的陆游，岁月没有抹去他当年的记忆。此时的沈园，春意盎然，桃红柳绿，鸟语花香，碧水轻漾。可是，那绝美的身影，那哀怨的眼神，那无可奈何的步履，那欲言又止的神情，陆游怎能忘记？那是曾经的挚爱，是爱，是恨，是悔，杜鹃泣血，凄艳绝美。我轻抚着“一怀愁绪，几年离索”的诗行，热泪盈眶。

每当想到唐婉，陆游总会老泪纵横，抑制不住思念的情感。他想来沈园，又怕来沈园，因为那是最后一次见到唐婉的伤心之地。81岁那年，陆游却在梦中梦见了沈园，梦见唐婉。梦醒之后，痛彻心扉的陆游又写下《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二首》。其一：“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其二：“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城南虽然很近，陆游却不敢去，因为那里离沈园很近，怕触景生情。春天又来了，还是当年那个春天吗？早已不是。沈园的池台早已破败，柳树都枯老不堪。梅花虽在，人却成了泉下土。壁上的墨痕还在吗？是不是被尘土锁住？春来想你，花开想你，诗中的深情，绝非浅薄敷衍，那是内心真情所在，心中的伤痛犹如梦境中那般真实，历历在目。

我信步来到孤鹤亭，想到了风烛残年的陆游对唐婉依然念念不忘，八十多岁的那年秋天写下：“城南亭榭锁闲坊，孤鹤归飞只自伤。尘渍苔侵数行墨，尔来谁为拂颓墙？”秋风落叶，令人伤感，沈园也破败不堪，粉墙上的墨迹被浸湿得斑驳模糊。陆游自喻孤鹤，可见他多想在沈园找到心灵的栖息地，找到慰藉心灵的净土。

陆游辞世的前一年，84岁的他挣扎着再游沈园。繁花似锦的春天，他再次写下《春游》：“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来到沈园，满园都是唐婉的影子，耄耋之年的陆游写下了最后一首怀念唐婉的诗。他终于痛悟，沈园景如旧，美人终作土，美好的日子回不去了，徒留遗憾。虽是情深，奈何缘浅。岁月匆匆，陆游的心却一直留在最后一次见到唐婉那天。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心中至死不渝地装着自己最初的那份感情，这是怎样的一份纯真情愫。

漫步在沈园，在陆游那些深情的平仄中，那些唯美的长短句里，我突然觉得，唐婉是幸福的，有君一生如此挂怀，足以慰藉灵魂。走出沈园，回眸再看，故事已远，但爱情还在。

（作者系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

编辑：王耀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