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晶芳专栏｜明朝是晴日

午后，病房里空气像蘸了水的海绵，沉甸甸，软塌塌，让人泛起浓稠的倦意。父亲半躺半靠着，发出轻微而绵长的鼾声。

床头挂着的氧气瓶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水泡。心电监护仪滴滴答答的响声中，红红绿绿的曲线微波荡漾般起伏跃动着，它们在孜孜不倦地破译着父亲苍老躯体里生命体征的谜题。一想到或许就在不久的将来，那些波浪线会在某一刻突然罢工，变成再无丁点起伏的僵硬直线，我不由打了个寒噤……

隔壁30床的病人又不在病房。被褥凌乱地堆着，床单上放着张提示牌，其上蓝底白字：请去护士站拿药。30床的病人和父亲同一天住院，年近七十，没成过家，无儿无女，住院是因为血压高。他躺不住，没事在病房里转来转去，口中嘀嘀咕咕：“我这血压真怪，白天量正常得很，一到晚上就高得吓人，真是气人！”大概是精力充沛，仅在病房打转消耗不了，他每天都要出去溜达一圈。吃过晚饭后，他还会雷打不动来上这么一句：“又活了一天！”那语气，似感叹，更似庆幸。现在这大中午的，不知他跑哪闲逛去了。

父亲的B超检查定在下午一点半。去护士站找人帮他取下心电监测仪，站里无人，遂去医生办公室。办公室只有一个男医生，他正指着桌上的一张单子，对面前站着的老人说话：“你家老奶奶这是脑梗，今晚很关键，如果熬过来，人能清醒，就问题不大，不然就……”说着就把单子递了过去。老人眼神直直地落在单子上，枯瘦的双手抖个不停，仿佛那张薄薄的纸有千斤重，压得他整个头连带着身子都勾了下去。半晌，他才缓缓直起腰，用手背抺了抺眼睛，蹒跚着脚步离开了。我出来时，他还在我前面不远，踽踽独行的身影在长长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单薄瘦小。墙顶的白炽灯亮得骇人，四周却显出一片黯沉的灰白。

病房里，父亲在抖抖嗖嗖地穿衣服。30床的病人不知何时回来了，正跟父亲有说有笑，嗓门很大。“你们老干部退休的，高工资唉，还不快活！不过，我也享福哦，享受了政策看病，不花钱！”父亲也笑着点头。

做完B超回来，见原先空着的31床来人了。来者六十多岁，老婆女儿都陪着，也是个健谈的，主动跟我们打招呼，唤父亲“老爷子”，叫30床“大哥”。30床病人原就爱热闹，这会儿更来了劲，与31床病人交流起来。对方说：“我就糖尿病，来调养下，没啥事，吊完水我晚上回家睡！”31床越说越兴奋，最后总结道：“现在日子都好过了，我们都要好好保养身体啊！”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入夜，病人都睡了，鼾声此起彼伏。我到走廊上踱步，耳边传来时断时续的呻吟和剧烈的咳嗽。那些声音被寂静的夜放大了数倍，似在冰凉的瓷砖墙面间撞来荡去，碎玻璃碴般刺眼。

转头望向窗外，灯火烁烁，月明星耀。明天定是个晴日，值得期待。

编辑：王诗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