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文学|桑树下的三姐妹
作者:黄晓芳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5-06-03 11:00:30桑树的影子会在每个春末清晨爬上窗户,如同一支被岁月泡软的毛笔,“刷刷”两下,就在二楼的窗户玻璃上晕开深浅不一的绿。我盯着窗棂上那道刻痕,忽然听见楼下传来二姐的喊声:“小妹,快下来,大姐带了新蚕种!”
春日里,大姐总爱蹲在桑树下的青石凳上,把新采的桑叶铺在竹匾里,用鹅毛轻轻扫去露水。她十五岁那年养的蚕宝宝,曾在结茧时爬上她的发梢,惹得二姐笑她“戴了顶白玉冠”。
大姐借题发挥,“小妹,记住,喂蚕要选顶嫩的叶子,叶脉还没泛红的那种。”大姐说话时总带着股认真劲儿,像个小大人。那时我才六岁,总爱把桑葚汁抹在裙摆上,看紫色在粗布上晕开,像二姐画本里的晚霞。二姐比我大三岁,特别爱美,总把桑叶编成花环套在桑树枝桠上,说这是给“树神”的头饰。
谷雨三朝蚕白头。大姐说,谷雨气节三天后,蚕宝宝开始进入成熟期,纷纷“一夜白了头”。这也就预示着我们一家,到了最忙碌的收获季。
终于收蚕了!
两三张竹匾摆在堂屋中央,大姐掌着灯看蚕眠,二姐用鹅毛挑拣病蚕,我则蹲在旁边数蚕宝宝的脚。有回我不小心把蚕宝宝掉在地上,急得直哭,二姐却笑嘻嘻地捡起来:“别怕,蚕宝宝会织星星哄你呢。”果然,那只蚕后来结了个粉白的茧,在阳光下真像颗小星球。
蝉鸣最盛的七月,桑树的横枝上总会晃着二姐的帆布鞋。她像只灵巧的松鼠,三两下就攀上树杈,把紫黑的桑葚往我和大姐的竹篮里扔。
“接着!这个最甜!”她的笑声混着桑葚落地的轻响,惊飞了枝头的麻雀。大姐总是站在树下,用蓝布围裙接着果实,偶尔有汁液溅在围裙上,她也只是笑着说:“正好,给围裙添朵花。”
二姐有个秘密铁皮盒,藏在桑树洞里。有次我偷看到里面装着她捡的蝴蝶标本,还有张被折成小船的成绩单。“等我考上城里的师范,就带你们去看真正的大海。”她躺在桑树下的凉席上,嚼着桑葚,眼睛望着天上的云。那年她初三,桑树枝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像太阳撒了把碎钻。
大姐的十六岁生日,我们在桑树下摆了简易的茶会。二姐端来了西瓜,大姐把自己攒的钱买了三块芝麻糖,我则偷偷把蚕茧串成项链。晚风带着桑叶的清香,大姐忽然说:“以后我们三姐妹,就像这桑树的三根枝丫,不管长多高,根都在一起。”
初三那年秋天,二姐的帆布鞋再也没晃上桑树枝。她的铁皮盒里多了张泛黄的体检单,肺结核三个字像片阴云,笼罩了整个秋天。大姐每天放学后就往县医院跑,怀里揣着用保温桶装的桑葚粥。我蹲在桑树下,看落叶在脚边堆成金毯,忽然发现树洞里的蝴蝶标本已经褪色。
“小妹,帮二姐个忙。”二姐躺在病床上,语气虚弱,“把桑树洞里的铁皮盒拿来,里面有本日记……”那本蓝皮日记里,夹着她用青春写的诗,还有未寄出的师范报名表。我突然感到一阵心疼,抱着盒子蹲在桑树下哭,秋风卷起落叶,在日记扉页上落下细细的沙。
大姐就这么辍了学,为了维持生计,在镇上的纺织厂当起了女工。她的手渐渐变得粗糙,却总能在深夜里,用攒下的零用钱给二姐买冰糖。我每天放学第一件事,就是去桑树下看有没有新的桑叶,听说霜打的桑叶煮水,能治二姐的咳嗽。可那年的冬天特别冷,桑树枝丫上挂着冰棱子,寒不胜寒。
二姐终究是挺过来了。开春时,她能扶着窗台看桑树抽新芽,指尖轻轻触碰第一片嫩叶。大姐把她的铁皮盒从树根下挖出来,晒干的蝴蝶标本在阳光下展开翅膀,像要重新起飞。“等我病好了,要去学画画。”二姐摸着日记本里的诗歌,目光落在窗外的桑树上,“就画我们的桑树,还有你们。”
时光流转,桑树的年轮又添了几圈。大姐留在纺织厂成了技术骨干,手指虽不再纤细,却能熟练地在织机间穿梭。二姐经过两年休养,考上了县职业高中的美术班,每个周末都会背着画板坐在桑树下写生。我则考上了重庆城区的大学,临行前那晚,二姐把她新画的《桑树下的三姐妹》送给我,画面上三个女孩的影子叠在桑叶的脉络里,像生长在时光里的根系。
毕业后的前几年,我留在城市里工作。每次视频时,大姐总在织机旁擦汗,二姐则举着新完成的刺绣。她如今在镇上的非遗工坊教扎染,围巾上常能看到桑叶的纹样。去年深秋,我请了年假回老宅,正赶上二姐在桑树下晾晒扎染布料。阳光穿过蓝白相间的印花,在她眼角的细纹里织出碎金,那些曾让她虚弱的纹路,如今盛满了岁月的柔光。
暮色漫过桑树梢时,我们三姐妹又像小时候那样,坐在树根旁的青石凳上。二姐忽然指着树干上的刻痕笑:“当年说要比个子,现在倒好,树比我们都高了。”那道月牙形的刻痕旁,不知何时多了几行小字,是二姐用炭笔写的:“三桑连理,岁岁抽新”。
夜风裹着远处纺织厂的机杼声吹来,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应和我们的笑声。大姐说起前几日有客商来谈合作,想把她们织的土布印上桑叶图案;二姐翻出手机里的新设计稿,说要以桑树四季为主题做系列扎染;我望着头顶的枝丫,那里挂着二姐用废布料做的风铃,在暮色中轻轻摇晃。
作者: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
编辑:范圣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