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安专栏｜独领风骚之芒种赏析：胜似闲庭信步

一

一个节气饱蘸时令的墨迹，吟诵着平平仄仄优美的诗行挥袂告别；另一个节气采撷岁月的胭脂，很快又赶将过来，在神州大地和炎黄族谱描摹丹青，蓬勃生长。

当太阳黄经达75度，风风火火，牵着小满衣襟抵达的第三位夏之使者，是丰硕芒种。

如果说，刚刚离去的秀外慧中之小满是思想家；那么，龙骧虎步星夜奔赴的芒种就是劳动者。

处处点睛，字字珠玑。作为岁时变化的概括与标识，二十四节气藏着一套精密的自然密码。在夏冬这两个极端季的命名形制体系中，表现出同构对称之美的总是成双成对，比如小暑大暑、小雪大雪、小寒大寒。但小满之后，接续的却是芒种而非大满。

二十四节气其名皆可解，独小满、芒种说者不一。于是，自古以来人们就纷纷心生疑窦，一直在不停地思考、追问，何以有小满而无大满？

又于是，有智者告诉我们，夫寒暑以时令言，雪水以天地言，此以芒种易大满者，因时物兼人事以立义也。意思是冷暖体现的是季节，雨雪体现的是天气与地气之间的互动。而小满后面的节气之所以换成芒种，是要把自然规律与做人道理编织在一起。

又曰，盖有芒之种谷，至此长大，人当效勤矣。原来节气本身也道破天机。说正值农事最繁忙时节，人需要保持勤劳，不可慵懒。故籽粒可饱满，人心不可自满。过了小满，气候越来越炎热，却也是麦子渐熟、稻子插秧后的田间农忙时期。这个时候小满尚还可以，如果大满了，就很容易引起懈怠，不愿意下地干活了。而芒种给人体味的，恰恰是种的艰辛、收的欢愉。

春夏秋冬，四时成岁。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原来，并不是前人出了纰漏，弄得小字辈小满形单影只；之所以刻意回避大满，而用芒种来替代大满，这是对盛极而衰规律的敬畏。在小满中见天地，于未满处得自在。就像中国书画的留白飞白，这是对传统文化一种富有情趣的意会与自洽，背后蕴含的是深邃的哲学思考与农耕智慧，彰显的是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的传统理念。

芒种火烧天，夏至雨连绵。恰天之阳气与地之阴气交合的芒种，天时地利，洒落大度的阳光和大方的雨水，所有动植物生灵都在充足的阳光下和丰沛的雨水里举颈摇尾，沐浴而长。

小满赶天，芒种赶刻；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个时令宜稼宜穑。所以，芒种最通俗最直白的理解，就是字面的谐音，忙种。有芒的麦子忙着收，有芒的稻子忙着种。春争日，夏争时，争的也就是芒种时节的收和种了。

春种作物要管理，夏季作物要收获，夏植秋收作物要播种。栽秧割麦两头忙，收麦种豆不让晌。从南到北，都进入了农忙季节的高潮。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收管种交叉交织，一年中最繁忙的时节到了。

二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新中国成立后，如太阳升起在东方那样，以自己的辉煌的光焰普照大地。仅五六个年头，社会主义改造运动基本结束，迎来了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的新高潮。

1956年春夏之交，毛主席先后在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和最高国务会议作《论十大关系》的著名报告。随后离京南下视察。先是到广州，游了珠江；接着北返，在长沙漫游湘江；5月31日来到武汉。翌日，就神采飞扬地到长江中流击水。这是毛主席第一回在长江游泳。

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长江，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水系，更是中华民族永远的精神血脉、精神象征、精神脊梁。蕴藏着中华民族的文明基因，承载着中华民族的共同记忆，也见证了中华民族的发展历程。

念兹在兹，毛主席魂牵梦萦，情系长江。他一生酷爱游泳，尤钟情长江，畅游的愿望由来已久。1955年便提出要游长江，由于诸多条件不成熟，没能如愿。这次还在广州的时候，又提出游长江的计划，还派人到武汉去测试长江水情。果然甫一抵达，就接二连三，前后共三次尽情遨游。

三次横渡，都是斜游。第一次，从武昌游过长江，到达汉口；第二次，从汉阳下水，穿过在建长江大桥的桥洞游到武昌；第三次，也是从汉阳下水游到武昌。

首次畅游约15公里，历时两小时。泳后的毛主席气定神闲，精神饱满，谈笑自若说，经常游泳的好处多得很呢。不仅能够锻炼身体，还能够接触各方面的人，是了解社会的好时机，又是最好的休息。

筚路蓝缕，曾经翻越无数山峰的战士、统帅，走出了一条中国革命的胜利之路；栉风沐雨，如今连日畅游奋战江河风浪的诗人、领袖，亲身领略到祖国发生的翻天覆地变化，禁不住逸兴遄飞，抒发出心底的赞歌与遐想——

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今日得宽馀。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风樯动，龟蛇静，起宏图。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更立西江石壁，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

毛主席一生喜欢游泳，以游泳为题这是唯一一首；点染江山是毛主席诗词的一大特色，以工业为题材这也是唯一一首。他曾这样解释说，这首写于1956年6月芒种前后的《水调歌头·游泳》，“是反映社会主义建设的。一桥飞架南北，只有我们今天才做到了”。

运用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相结合的创作方法，吟咏歌唱的这首脍炙人口、震古烁今的颂文赞词，通过畅游长江的所见、所感、所想，描绘了新中国初期如火如荼开展社会主义建设的兴旺景象，讴歌了中国人民建设祖国和改变山河的豪迈气概，谱写了一曲敢于和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的战歌。

全词体势完整，风格统一。上片9句48字，记游泳，是在长江游；下片10句47字，写建设，也讲的是长江的建设。上下片紧紧联系，层层相生，丝丝入扣。通览全篇19句95字，前后血脉贯通，首尾一气呵成；构思奇幻而缜密，布局严谨而跌宕，意境深远而平实；写景壮丽、叙事宏大，抒情真挚、说理深刻。

上片开头不说作别、到达，偏言饮水、食鱼云云，极具风趣。这是随手拈来，反其意化用童谣用典，也是天衣无缝实录其事。一个才字一个又字，明白晓畅，不仅是时间的连贯和空间的转换，更增加了如许亲切感和形象性，传达出诗家风尘仆仆巡视各地兴奋而又轻松畅快的心情。在诗后作者特意自注：“民谣，常德德山山有德，长沙沙水水无沙。所谓长沙水，地在长沙城东，有一个有名的白沙井。”武昌鱼指樊口盛产的一种鳊鱼。

紧接着入题，以雄健的笔力既呈现长江的滚滚气势，又叙述在滔滔江水中俯仰自如的横渡壮举，可谓是一举两得，一笔两面俱到。在浮游江面这一特定环境，放眼纵目，寥廓江天格外广阔高远，心灵气度更加旷达恢宏。一个舒字，极有表现力，有舒心舒展、舒畅舒卷、舒适舒坦多种含义。这是政治家兼诗人特有的独特感受。次年在给友人的一封信中，主席说，游长江两小时飘三十多里才达彼岸，可见水流之急。都是仰泳侧游，故用“极目楚天舒”为宜。

风浪迭起，依然从容，直抒胸怀之惬意。用诗人自己的话印证，在大江大海游泳，一是不受任何限制，天高地阔，自由自在，其乐无穷；二是紧张的工作之余，转而全身心地投入大海，动了筋骨，舒了身心，全身得到了放松。搏击风浪与闲庭信步，原本是两种不同的活动形式，在这里得到了辩证统一。风吹浪打，雍容不迫，掩抑不住素来一贯的自信与潇洒。这气魄，这从容，不但慑服了奔腾的长江，也充塞了辽阔的楚天。从而构筑起一个意境开阔、宏大浩渺，别有一番神韵的诗意境界。

好诗多奇句。原本正在抒发畅游的豪情逸兴，到这里突然一转，从身边奔流不息的流水，联想到古代先贤的哲语，犹如异峰突起。时光飞逝，大江东去，浩浩荡荡的时代潮流滚滚向前。在快速变化的历史潮流面前，要勇于乘风破浪，奋力拼搏。这是此词的关键点和核心思想。表面看戛然而止，实际是暗度陈仓，非常巧妙地过渡到下片。

景物无自生，唯情所化。紧接上片意脉，下片起始便随游程瞩目两岸景色，风樯、龟蛇几个极具表现力的词语争相涌进诗篇，把一个正在施工建设的工地写活了。千帆竞渡，百舸争流，龟蛇二山隔江静穆对峙。一动一静，动静相映；一图一桥，虚实生辉。一座挺拔的大桥凌空而起，几千年的天堑即将变为坦途。用文学意象表达了对长江远景规划的神往和期望。

在自信和潇洒中，诗人又展开想象的翅膀。他的目光飞越眼前，由东往西。一个更字，由正在忙碌的建设工地，联想到未来比长江第一桥更壮阔、更雄伟的巫山云雨一带水利枢纽工程，到那时高峡往昔的急流将变为平静的大湖，三峡丰富的水力资源将极大地造福人民。

如此，安然无恙的巫山神女，应该对世界发生的变化之巨大感到惊讶惊叹。结尾浮想联翩，兴会淋漓，以生花妙笔把一段旖旎的神话传说，穿越到现实生活中来了，此诚画中的画，诗中的诗，给起宏图的历史巨变以浪漫主义绚丽色彩。

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自幼便酷爱游泳的毛主席，几乎是有水必下，逢河必游。一直游到83岁高龄。读私塾时，老师一外出，小伙伴就下池塘玩水。恰同学少年常到湘江中流击水，盛夏游，寒风刺骨的冬天照样游。更喜欢挑战大江大海，到激流波浪中搏击。一生游过长江、湘江、珠江、邕江、赣江、钱塘江、北戴河、东湖等著名江河湖海，还游过北京的十三陵水库、湖南的韶山水库和江西的庐山水库。

横渡长江无疑最具挑战性。从1956年至1966年的十年间，从63岁到73岁，不管风平浪静，还是浊浪排空，毛主席在依水而兴的武汉共18次畅游长江。

最后一次畅游，是在1966年7月16日。老人家徜徉在波峰浪谷之间舒展自如，怡然自得。时而潜入水中，时而劈波斩浪；时而轻抒双臂，时而脚踩江流；时而侧泳，时而仰泳。历时1小时5分钟，游程近30华里。上岸后精神抖擞，毫无倦意。

这天也被确定为毛主席畅游长江纪念日。

但是，他却一次也没有游过黄河，给自己也给世人留下一大遗憾一个谜。久久地凝望着咆哮的黄河，毛主席曾感叹：你们可以藐视一切，但是不能藐视黄河。藐视黄河，就是藐视我们这个民族。

文以载道，诗以言志，乐乃心声。主席的诗词华章，富有哲理，耐人寻味。跨越31年与游泳相关的三首词作，包括1925年“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的《沁园春·长沙》，1954年“换了人间”的《浪淘沙·北戴河》，1956年“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的《水调歌头·游泳》，堪称一部著作的上中下篇，这三篇都不是一般意义上写游泳的闲情逸致。既有对历史发展变化的思考，也有对未来的畅想，都蕴藏深刻的政治情怀和深邃的人生哲理。

这首以游泳为题的水调歌头，留存手稿四件。原来题作“长江”，1957年1月交《诗刊》发表改题“游泳”，逝者如斯乎的“乎”改为“夫”。

三

芒种至，正忙时。将繁忙的农事稼穑与自然物候包蕴在节气里，言在此而意在彼，一语双关。

天道有序，万物有时。虽说残花渐落，昆虫飞禽却依物候而躁而振而活泼起来，该生的生，该叫的叫，该出的出来，该收的收声。

本节气的物候三应，数来数去竟都是小动物闻风而至、而起、而动。这在二十四节气中也算是称奇道绝，十分难得。

——头五日，饮风食露的螳螂率先应节，在上一年深秋产的卵，这时感受到阴气初生，便乘机破壳，生出了小螳螂。这厮属草虫，两臂如斧，头呈三角形，全身绿色或土黄色。故又名当郎，俗呼刀螂，也被称为天马。长大后不仅以捕蝉、挡车出名，还是自然界的伪装大师，装花饰草，变枝扮叶，活灵活现，惟妙惟肖。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螳螂的孵化物候，象征仲夏的开始和生命的繁衍。是为芒种首候螳螂生。

——又五日，这时地面阳热已满，阴气始萌，伯劳鸟，也就是劳燕分飞里的劳，开始在枝头出现。燕者，管春秋分，喜向西行；劳者，管冬夏至，爱朝东飞。故曰劳燕分飞。绕梁的紫燕是温柔的，劳鵙却是雀中猛禽，常混迹于猎物之间，出其不意发动攻击，还常常炫耀地把猎物挂在树枝上。从远古飞来，它年年岁岁在五月应时应节啼叫而歌。因其叫声局促尖锐，鵙鵙然，故以之立名。是为芒种次候鵙始鸣。

——再五日，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又善于模仿其他鸟叫，得名百舌、反舌的动物界口技大师，与伯劳相反，此时却敏感阴气微生而变得沉默起来，开始收声，将甜美的声音留在了过去时。盖时止而则止，故能鸣而不鸣。原来，反舌反之，春天才是它最活跃并感阳而发的时候。这其鸣其默的天地之候，便是共宿共飞的反舌鸟之与众不同了。时值芒种末尾，花香渐逝，鸟语渐稀。是为芒种末候反舌无声。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芒种标志仲夏的到来。此时天地间阳气走向全盛，但小螳螂破壳、伯劳鵙啼叫、反舌鸟收声，表明阴气也在悄然生长。俟三候一过，天气下降、地气上腾，百花凋零、花神退位，万物疯长、葱郁浪漫的盛夏就将登场。

不管风吹雨打，胜似闲庭信步。二十四节气是对一年中时候气候物候变化规律的总结，是人类智者携手自然给自己画下的道道领悟。

逝者如斯夫。时光流转，四季更迭，改换的是天地间的颜色、雨热和物候，不变的是物质和精神的丰硕与希望。

辛勤劳作，是芒种的关键词和主旋律。生命生活的丰厚来自辛勤，而劳作的过程必定繁忙。

编辑：胡梦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