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从娥专栏｜山居仲夏

山里仲夏，草木葱茏。

清晨，我躺在清凉竹席上，从甜蜜的酣梦中醒来。窗外黄莺清脆的啼鸣，与孩童银铃般的笑声交织在一起，似山间清泉叮咚，静谧空灵。小院幽深，窗外的石榴花在晨风中轻轻摇曳，似一簇跳动的火焰。云影掠过蓝天，绘出流动的墨痕。须臾间，朝阳跃出，碎金般的霞光瞬间把它们染成金色。阳光穿过窗格跃进屋子，终究不如野外的阳光来得恣意灿烂。

不如往山林深处，让晨风灌满衣袖，听林间鸟雀啁啾，看草尖露珠滚落。

沿着那条熟悉的山路蜿蜒而上。多年过去，它依旧狭窄荒僻，却比记忆中更显幽深。草木的触须悄然蔓延。不知名的绿树伸展着臂膀，枝条在空中交织成奇特的拥抱，在我头顶构筑出一道拱形的穹顶。这里生长着许多我无法辨认的草木。低矮的灌木丛扭曲着身躯，各种树木盘根错节地纠缠在一起。这里没有人工雕琢的痕迹，唯有野性在寂静中疯长。

山谷的风带着凉意，拂过面颊时，仿佛能在心田播撒下嫩绿的种子。我沿着林荫小径徐行。耳畔萦绕着溪流般清澈的鸟鸣。每遇见一朵花，便不由自主地驻足——那些精致而端庄的美，总让我的心尖轻轻颤动。它们实在美好得令人叹息，像一泓清泉在心田潺潺，渐渐涤净我心中的芜杂。不知不觉间，我的肺腑开始随着草木花香的吐纳而起伏，整个人都浸润在这片夏日的绿意里。此刻，连呼吸都变得轻盈起来。

在这般清美的光阴里，连脚步都不自觉地放慢了，生怕惊扰了这份静谧。时光就这样一粒一粒地流淌，晶莹剔透，宛若晨露。

河水边的田园正上演着夏日的狂欢。农舍旁的菜园在晨光中苏醒，各色蔬菜舒展着翠绿的身姿，沿着田垄排成整齐的队列。嫩叶轻颤着承接晨露的馈赠。茎秆舒展着拥抱阳光的抚慰。黄瓜藤缠绕着竹架开出小黄花，豆角垂下修长的绿辫子，西红柿涨红了圆脸，茄子穿着紫缎袍，辣椒则佩着翡翠耳坠——它们整齐列队的样子，像极了等待检阅的士兵，接受目光的洗礼。藤蔓间，蝴蝶翩跹，蜜蜂哼着小曲穿梭采蜜。风掠过时，整片菜园便漾起层层绿浪，把我的目光牢牢吸住。

母亲将整个身子掩映在绿叶葱茏的菜园里，脸上挂着微笑，望望茄子，看看黄瓜，摸摸生菜，闻闻番茄，陶醉在绿意盎然、果实纷缀的藤架下。

邻居山杏赶着一群羊远远而来，她那模糊的轮廓终于从景色清明中逐渐清晰。她所涉足的风景，都有她亲手抚摸过的痕迹。她采了一大把山花，放在鼻子上嗅着。她的秀美依旧，绵羊般温顺的脸上有些雀斑。她的嘴唇很厚，并且老合不拢，一直在微笑，那甜蜜的笑使人永生不忘。她的眼睛很黑，却深藏着无限的默默温情。她怎么也看不够似的盯着那群山羊。

“山杏，放羊呢！”母亲亲昵地唤她。“是呢，山上草嫩，羊儿吃得欢实。”她脆生生应着。笑声像一串银铃洒在晨风里。她调皮地学羊儿“咩咩”叫两声，逗得我们“咯咯”笑弯了腰。羊群踩着碎步往坡上走，微风轻轻拂过那些毛茸茸的背脊。

“晌午我做‘蛤蟆咕咚’这道菜，来家吃啊！”母亲冲着那个渐远的背影喊。树影婆娑，山杏的蓝布衫忽隐忽现，像只翩跹的蝴蝶没入林间。“多搁些酸菜、辣子——”山风捎来清亮的回声，惊起几只山雀扑棱棱乱飞。那余音在空旷的山谷中打着旋儿来回，连叶尖上的露珠都跟着轻轻摇晃。

山杏要来我家吃“蛤蟆咕咚”，母亲摘了一篮子菜回来就开始张罗。灶屋升起的炊烟袅袅飘向蓝天。我按照母亲吩咐，将红薯面慢慢搅成细腻的糊状。灶台上的大铁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我把面糊缓缓倒入沸水中，木勺不停地画着圈搅拌，直到锅里的糊糊变得晶莹透亮。

母亲备好了三大盆冰水，水面上还漂浮着几块棱角分明的冰块，寒意丝丝渗出。我握着漏瓢，将黏稠的面糊从漏孔中挤出，落入冰水中的瞬间凝固成一条条乌亮的“小蝌蚪”。为了让口感更加爽滑，三次更换冰水，待这些“小精灵”彻底沁凉，安静地伏在盆底，等待调味上桌。

母亲将雪里蕻干酸菜浸入清水，待褶皱舒展后，入铁锅翻和几颗红辣椒一起炒出醇厚酸辣香气，添水熬煮成琥珀色酸汤，盛在粗陶盆里静置晾凉。

新摘的花椒与蒜瓣在石臼中翻飞碰撞，捣出翠玉般的椒泥，倒入青花瓷碗，再撒上荆芥嫩叶、辣椒油，陈醋、生抽加适量凉开水搅匀，碗中的料汁翻涌着辛香，裹挟着花椒的麻、蒜瓣的辣、荆芥的清香，直往人鼻子里钻。

盛一碗晶莹剔透的“蛤蟆咕咚”，淋上酸辣红亮的料汁，浇一勺琥珀色的酸菜汤。入口瞬间，酸得鲜灵，辣得酣畅，齿间萦绕着荆芥的清凉。山杏扒拉着竹筷子“呼噜、呼噜”的吃相惊飞了檐下的燕子，却引来更多山风挤进窗棂，把满屋的香气捎往更远更幽的山谷。

编辑：别致 古文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