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泰湧专栏|红砂碛的低语
作者:陈泰湧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5-06-10 14:46:14阔别故乡三十余载,若问记忆深处最鲜明的坐标?诗人何其芳早就给出了答案——万州红砂碛。
何其芳对红砂碛情有独钟。少时就常去游玩。
1931年6月,就读于北京大学的何其芳,将创办的文学刊物以《红砂碛》命名。在发刊词《释名》中写道:“要留住那刹时拣着了,刹时又失掉了的欣悦的影子。”
1976年,何其芳重返故里,仍不忘重返红砂碛,在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碛坝上去捡拾“欢欣的影子”。
“红砂”是红色小石,“碛”则为水中沙滩。悠悠长江水奔流至此,因地势使然流速放缓,裹挟的沙石便缓缓沉淀下来。历经漫长岁月的堆积,悄然形成石滩,故名红砂碛。
在长江两岸,散布着形态各异、大小不一的碛坝,红砂碛却独树一帜,不仅富有诗意,散发着深厚的人文底蕴,更镌刻着英雄的记忆。
这是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地方。
除了酷热难耐的盛夏,其余三季,聚鱼沱下游的长江之畔总会显露出一片长5公里、宽约2公里的卵石滩——滔滔江水奔涌而来,突然在此处转了一个弯,划出长江北岸巨大的回流。裹挟着石沙与卵石的江水,在回旋中放缓脚步。
春去秋来,江水涨落起伏,碛坝也在潮起潮落间时隐时现。历经无数次冲刷与堆积,千千万万颗形态各异的卵石便铺满了碛坝。
金色的阳光洒落,与卵石、沙滩、江浪相互辉映,构成灵动而迷人的江畔画卷,那是一道生长于江边的我们熟稔并挚爱的风景。
红砂碛之美,不仅在于灵秀风光,还藏于人文韵致之中。万州古八景之一的“蛾眉碛月”就和红砂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站在红砂碛远眺,长江南岸翠屏山下,也有一湾碛坝沿江而生。每当盛夏退去,水落碛出,如一道纤长秀美的蛾眉,故得名“蛾眉碛”。
相传每逢“人日”(农历正月初七),城内男女老少便会成群结队渡江,嬉游于碛上,击小鼓,唱竹枝。
清代文人李鼎元曾以诗绘景:“仲春暖似夏初时,万县桐花开满枝,夜半山岈残月吐,一痕沙碛画蛾眉。”寥寥数语,将残月半吐,映照沙碛的奇景勾勒得淋漓尽致。
红砂碛还记载着原苏联空军轰炸机大队长格里戈里·库里申科的故事。
1939年,正值中国抗日战争的艰难时刻,库里申科率“达沙式”轰炸机飞行大队奔赴中国,投身抗日战场。
10月,库里申科率队出击日军某军事基地,在武汉上空的激烈战斗中,战机左发动机不幸被击中,他靠着单发动机突出重围。然而,当飞机飞临万州上空时,机身因受损严重失去平衡。为避免飞机坠毁,更为保护万州居民的安全,他沉着冷静地将战机平稳地降落在红砂碛附近的江面上。飞机入水瞬间,精疲力竭的库里申科被汹涌的浪涛无情吞噬,将生命永远留在了中国土地上。
正因如此,红砂碛成了万州的中小学生春游和秋游的必选之地。在老师讲完库里申科壮怀激烈、血染长空的故事后,孩子们就开始拣石子、抓蝌蚪、架锅野炊、放风筝……
红砂碛布满了五光十色、形状各异的卵石,她们色彩绚丽,千姿百态,圆润晶莹,润泽坚硬,任性地展示着世上最古朴的美。
面对这来自大自然的恩赐,我们迫不及待地弯下腰、低下头,精心挑选着最心仪的宝贝。热烈的红、深邃的绿、沉静的藏青,纯净的乳白……颗颗如玛瑙般瑰丽、似珍珠般莹润,似玉坠般雅致,让我们眼花缭乱,爱不释手。
我们把捡拾到的漂亮卵石浸入江水中清洗,它们顿时散发出熠熠的光亮,岁月将他们冲刷得如此温润漂亮,在水波的映照下,手里的卵石,以及碛坝上万万千千的卵石都在向我们露出闪闪亮亮的微笑。
拣的卵石越来越多,装卵石的袋子越来越沉,这个不错,那个也好看,拣来拣去,拣了一大堆,都不知如何带回家去。我们只好“猴子搬苞谷”,拣一路,丢一路。
精心挑选的卵石,都藏着独特的妙趣。或图案惊艳,石面上天然勾勒出山峦起伏、流水潺潺、缥缈云彩、人物剪影,不仅形似,更暗合神韵;或以形状夺人眼球。造型既鬼斧神工,又巧夺天工,任由我们天马行空,变幻出万千想象。最令人着迷的还是那些有着金色光泽,亮晶晶光滑圆润的“火石板”,晚上,两个拿着两个火石板碰击,就会发出耀眼的火星子。
我们把卵石带回家中,或沉于金鱼缸底,或置于花盆之中,或置于书架之上……它们不再只是普通的石头,而是经受过岁月雕琢的艺术品。
在我的记忆中,江边的野炊比捡石子更有意思。
从宣布要去郊游的那一刻起,小伙伴们就三五成群自发地进行着组合和分工,有的负责扛铁锅,有的负责揣碗筷,有的负责抱柴火,有的负责提米袋,只要能凑齐生火煮饭的就算大功告成。菜不用现场制作,都是带现成的,有廉价的咸菜萝卜干也有奢侈的香肠。到了野炊的时间就在江边舀水淘米,再舀水煮饭,那水可清可甜咧,那饭可白可香咧。
我们班有位同学出身渔家,父母长期生活在打鱼船上,而红砂碛的末端名叫聚鱼沱,是渔业社的停泊地,每到夜晚,打鱼船就一只接一只长蛇阵般停泊在红砂碛的岸边,渔火星星点点,连缀成线。晓得我们要去郊游,他的父母就会在岸边留一个桶,桶里自然会留有几条活蹦乱跳的鲜鱼。
当他拎着桶,踩着半淹在江水中的鹅卵石,“啪叽啪叽”飞奔回来,我们班的宿营地顿时就会响起一阵阵的欢呼。大伙儿赶紧腾出一口锅,舀半锅江水煮鱼。不一会儿,奶白的鱼汤飘散出的鲜香,勾出了所有人眼巴巴的目光。
这一鲜,竟在记忆里萦绕了三十多年。
再回万州,只见高峡出平湖,往昔熟悉的红砂碛早已沉入了江底,原来的位置已架起了“万州长江二桥”,飞虹跨江,连通南北两岸。
红砂碛已隐匿于滔滔江水之下,但它留在时光里的故事却从未褪色。
就像当年那锅鱼汤的鲜美,一直在我的心底。
(作者系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
编辑:冯驿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