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善心为茶

夏日炎热，柏油路似乎都软化了，踏上去发黏，脚底发烫。太阳挂在天上，白得刺眼，行道树上的蝉声嘶哑地钻入耳朵，密匝匝地织成一张令人晕眩的网。行人皆匆匆而行，恨不得躲入每一寸阴影里——这世界被烤得没了空隙，只剩灼人的日光。

我走过街市，汗珠自额角滚落，滴在地上，转眼便无影无踪。无意中瞥见路边一家药店门口的屋檐下，摆着一张折叠小桌，桌前还有一张方凳。桌上放着一个塑料袋，里面塞满了一次性纸杯，旁边立着一个透明的玻璃茶壶。茶壶里的液体金黄金黄，里面漂着一大把菊花。茶壶旁放着一张纸，写着：“菊花茶自取，解渴勿谢。”纸上的字迹朴拙得如同孩童习字，更显出真诚。

正看时，一个穿着灰扑扑工装的老人走近桌边，慢慢坐在方凳上，默默抽出纸杯，提起壶倒了大半杯茶。茶汤黄澄澄的，倾入杯中的声音清亮。老人仰起头，喉结在松弛的皮肤下滚动，那杯茶水就顺着干渴的喉咙流下去了。喝完，他顺手将纸杯丢进桌下的垃圾桶，脸上似有似无地漾起一点笑意，起身默默地走开，重新没入街市蒸腾的热浪中。不多时，一位清洁工也走了过来，她脸上汗迹和尘土混在一起，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后，也轻轻将纸杯丢进垃圾桶，悄然离去。茶壶在桌上静静立着，仿佛有生命，默默等待下一个需要润泽的唇舌。

转个弯，一家小面馆门前挂着一块褪了色的纸板招牌，上面写着几行歪歪扭扭的大字：“致外乡的朋友，还没找到工作，若是饿了没钱吃饭，请进。免费管饱一碗面。”招牌在烈日下静立着，字迹在阳光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正当我凝神细读时，一个穿着沾满灰泥工装的年轻人，在面馆门口犹豫了片刻，终于揭开防蝇门帘走了进去。里面很快传出老板平实的声音：“来啦？坐吧。”那声音里没有怜悯的施舍，亦无丝毫的惊异，只如迎接一位寻常主顾。年轻人坐下后，头埋得很低，双手局促地交握在桌下。老板不多言，径直去了后厨。不一会儿，一碗热气腾腾的面便端了上来，面条堆得冒了尖儿。年轻人愣愣地看了看碗，又抬眼看了看老板，喉头动了动，终究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只拿起筷子，埋头大口吞咽起来。

我远远望着，心中忽然被一种无声的暖意充满了。那茶壶，那面碗，皆非奇珍异宝，然而盛满的却是人间无价的善意——原来这城市里藏着许多细小的泉眼，正于骄阳下，无声地涌流着。

归途中，看见几名下水道工人汗流浃背地坐在树荫下歇息。旁边水果摊的老板，默默切开了半个西瓜，鲜红的瓤，乌黑的籽。他端着盘子，径直走过去，轻轻放在下水道工人身旁，说道：“吃西瓜，解解渴。”说完转身回到摊前站着。那盘西瓜，静静搁在阴凉里，像无声的凉意，悄悄弥漫开。几名下水道工人看着西瓜，又看看水果摊，目光里透出喜悦。

回到家中，我灌下一大杯凉水，那微温的菊花茶和滚烫的面仿佛仍在我心底浮荡。这世间如同烈日下的沙漠，许多行路者唇焦口燥，而人心深处却终有涓滴脉脉流着：街角的一壶茶，店门的一碗面，或是那盘解渴的瓜——它们不张扬，不宣扬，却把生命里最根本的干渴与饥馁都轻轻抚慰了。

这世上的路，原是在善的微光里慢慢走出来的。

编辑：张雨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