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父亲的文字行囊
作者:邱道宏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5-06-17 14:49:14童年的时光,像一幅有些褪色的画,带着些许陈旧的色调。那时,我常常羡慕邻居家的孩子。每当放学,他们一推开家门,便能迎上那热气腾腾的饭菜香,一家人围坐,笑语晏晏。而我,回到家面对的,却时常是空荡荡的屋子。
父亲身为村干部,整日里被各种事务缠身。那数不清的会议,接踵而至的检查,还有村里纷繁复杂的纠纷协调,让他整日难见身影。母亲呢,在田间从晨曦微露忙到夕阳西下,插秧、割麦,那被岁月打磨得粗糙的双手,从未有过片刻停歇。偶尔推开家门,满屋子的人让我怯生生缩在角落,或是开着长会的村民,或是前来检查的干部。母亲系着围裙,将热气腾腾的饭菜重重搁在桌上,她眉头皱起的纹路里,藏着说不出的疲惫。
夜幕如一块黑色的绸缎,缓缓铺展在小村的上空。我趴在门槛上,百无聊赖地数着蚂蚁,看它们排着整齐的队伍,钻进墙缝里。远处的山路上,偶尔闪过一个身影,那一刻,我的心总会猛地加速跳动,满怀期待。可等那身影渐渐走近,看清不是父母后,失望便如潮水般将我淹没,我只能又默默地把下巴抵回膝盖。直到月亮悄然爬上晒谷场,洒下清冷的光辉,才能看见父母拖着疲惫的身躯,缓缓归来。
煤油灯下,父亲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像一个沉默的卫士。他端着搪瓷缸喝茶时,喉结上下滚动发出的声响,和母亲捶打酸痛腰背的闷哼声,交织在一起,成了我童年夜晚最熟悉的声音。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似乎在诉说着生活的不易。
父亲是退伍军人,从兰州部队退伍归来时,带着部队赋予他的知识和开阔的眼界。凭借着这些,他成功竞选上了村里的支部书记。小学三年级的那个暑假,阳光透过斑驳的窗户,洒在父亲的书桌上。我无意间打开了书桌最底下的抽屉,一拉开,铁锈味和旧纸味便扑鼻而来。里面用麻绳捆着三本牛皮纸笔记本,边角都磨得起了毛边,像是岁月留下的吻痕。扉页上“学习摘录”四个字,写得规规矩矩,就像他曾经叠得方方正正的旧军装,透着一股严谨与认真。
翻开那泛黄的纸页,密密麻麻的字迹瞬间映入眼帘,我不禁被深深震撼。笔记本上用红蓝墨水区分的好词好句,工工整整地抄在横线格里,仿佛是一群排列整齐的士兵;报纸上剪裁的文章用面糊仔细粘贴,连边缘的锯齿都整整齐齐,像是精心镶嵌的拼图。铅笔批注的痕迹里,藏着父亲对《白杨礼赞》的赞叹,对《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思考,甚至还有“写作要见真性情”的心得。
原来,在兰州军营那些寒夜里,父亲在完成一天的训练后,便借着微弱的灯光,默默收集着这些精神养分。这些从《解放军报》裁下的边角料,竟成了我最早的文学启蒙。当别的小孩在泥地里嬉笑打滚时,我就捧着这些笔记本,跟着父亲的笔迹,去触摸外面那个未知而精彩的世界,感受文字那温暖而迷人的温度。
然而,随着我和妹妹渐渐长大,父亲眼中有了不一样的光芒,也有了深深的无奈。他发现,自己的青春和梦想,似乎都渐渐埋葬在了这片贫瘠的土地上,结不出他想要的果实。经过无数个日夜的思索与内心挣扎,他毅然向乡政府递交了辞呈。那时,三峡大坝建设正如火如荼,父亲组织了一批村里的青壮劳动力,踏上了奔赴工地的征程。他承包了一段硬化公路的小工程,想要在那里,寻找新的希望。
那段时间,我虽没亲眼见过父亲在工地干活的样子,但记忆里,他的工装永远沾着水泥渍,像是一幅独特的画作。可他的笑容,却比从前更舒展,那笑容里,藏着对未来的憧憬,对家人更好生活的期盼。或许,他是为了给我挣够学费,或许,是为了让一同前去的乡亲们多挣些工钱,他在那片工地上,挥洒着汗水。
小学毕业的暑假快结束时,父亲风尘仆仆地回来了,解放鞋上还沾着工地的红泥巴,像是他奋斗的勋章。饭桌上,我犹豫再三,终于鼓起勇气说:“爸,我想要一本《辞海》,听说那书能教人写好文章。”我盯着碗里的咸菜,声音越说越小,仿佛那是一个难以启齿的奢望。父亲夹菜的手顿了顿,没接话,那一刻,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等父亲再次回家时,他从那褪色的布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本《现代汉语词典》。书页边角微微卷起,泛着岁月的浅黄,扉页上钢笔写着“1985年购于宜昌新华书店”,字迹已经淡得快看不清了,前主人用红笔圈出的生僻字,还带着温度。
“跑了三个县城都没找到《辞海》。”父亲粗糙的手指摩挲着词典封皮,有些局促地说,“这本二手的,字词很全,多翻翻,总能学不少东西。”后来我才知道,那段时间工地工程款拖欠,父亲为了给我换来这本词典,给关系不错的工头免费干了好几天活。那几天,他在烈日下搅拌着水泥,扛着沉重的建材,只为了满足儿子那小小的心愿。
此后,这本词典成了我最珍贵的伙伴。闲暇时,我总会轻轻翻开它,油墨的清香混着时光的味道扑面而来。我在那一个个字词里,认识了“天干地支”里的古老智慧,仿佛看到了岁月长河中先辈们的智慧结晶;在“葳蕤”中看见母亲侍弄的菜畦,那生机勃勃的绿色仿佛就在眼前;从“氤氲”里嗅到父亲茶杯飘出的雾气,那带着温暖的茶香似乎萦绕在鼻尖。每个生词都像一粒种子,在父亲用老茧护着的土壤里悄然发芽,渐渐长成参天大树。
高中时,当我的文章第一次发表,我颤抖着把样刊带回家。父亲只是淡淡地说道:“字里行间有当年摘抄本的影子,继续写。”可母亲后来偷偷告诉我,父亲把报纸压在枕头底下,逢人就说:“我儿子写的。”那一刻,我仿佛看到父亲那不善言辞的外表下,藏着一颗为我骄傲的心。
后来,一篇又一篇文章刊印在各大报刊,我总会第一时间发给父亲。他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善谈,却会反复地阅读,然后发来简短的消息:“写得好,继续努力。”那简短的话语背后,是对我不尽的鼓励与支持,是如山般深沉的父爱。
现在,每当我在电脑前敲下新的文字,总会想起那个趴在门槛上等待父母的小男孩,想起父亲抽屉里的笔记本,想起那本带着工地风尘的词典。它们是父亲给我最厚重的行囊,装满了无声却滚烫的爱,伴我在人生的道路上,一路前行,永不迷茫。
编辑:周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