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泰湧专栏|如果赠我一座小城

谈及对生活的热爱与追求，苏轼堪称翘楚，就美食而言，他可谓是文学和厨艺跨界的开山鼻祖。东坡鱼、东坡肉、东坡肘子、东坡豆腐、东坡凉粉……这些流传千古的美食，皆是他一生的杰作。即便一生颠沛流离，仕途坎坷，他也能在贬谪生涯的困顿中，寻得美食的乐趣，将生活的苦难转化为对美食的无尽探索。我们爱苏轼，其实也就是爱他的那种生活态度，我们努力地想模仿他。

但往往我们只能模仿其形，最多是把自己打扮成一个热爱厨艺的写字匠，殊不知美食于他只是表，东坡先生其实是个极为讲究之人，他将诗意的栖居看得比口腹之欲更为重要。一句“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便道出了他对精神世界的追求。

居所，于文人而言，是一方心灵的净土。在这里，可种竹以修身，可烹肉以果腹；可袒怀大笑，释放内心的喜悦；也可望月垂泪，寄托无尽的情思。它是承载人间百态、容纳各种情感的理想容器。

所有文人都渴望拥有一间书房，四壁摆满书籍，弥漫着墨香。若能奢侈一些，再有一个小院，闲暇时静赏花开花落，观云卷云舒；兴浓处，与友人品茗阔谈，吟诗作赋，那便如陶渊明笔下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般惬意。

而我，既缺那一间小小的书房，更无那能让人心灵得到片刻宁静的小小院落。既然是想象，又何必有所拘束？不妨大胆畅想一番：若能赠我一座小城……

一直以来，我都期待着能邂逅这样一座小城。在这里，没有为三餐而忙碌的慌张，没有通勤路上的拥挤与困乏。这里气温宜人，四季水果飘香，有潺潺流水环绕，有悠扬歌声回荡。其实，我并不贪婪，只希望能在此小住几日，从未奢望能够拥有。

有些梦想看似遥不可及，却在不经意间突然降临。从重庆到四川盐边，七个小时的车程，我在昏昏欲睡中，梦想中的小城就这样毫无预兆地闯入了我的生活。

盐边，这座小城，完美契合了我所有的想象。

从重庆到盐边，我们在成都换乘高铁。同样是复兴号，但当列车穿行在大凉山山区时，时速明显减慢。习惯了快节奏生活的我，看着沿途的风景，仿佛在看一部慢镜头的电影，甚至下意识地想在车窗上寻找快进键。

渐渐地，我开始适应这列高铁的慢，也习惯了窗外风景缓缓变换的节奏。远山山脊线上，那一棵棵风电发电机的扇叶慢悠悠地转动着，仿佛时间也在这里放慢了脚步。此时，木心的那首《从前慢》不由自主地在我脑海中浮现：“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我们对慢生活的追思，实则是对当下快节奏生活的厌倦。从前，车马很慢，人与人的重逢需要历经漫长的时光；如今，互联网飞速发展，人们的关系却变得如此脆弱，瞬间就能改变态度。在这漫长的旅途中，我反复思索，终于明白，从前慢的不是日色，不是车马，也不是邮件，而是我们的心，一颗对爱情和生活充满期待与美好愿望的心。

盐边的车站很小，这份“小”，让我一下子回到了慢时光。这列车不仅穿越了空间，更穿越了时间。从盐边火车站到我们入住的县城中心的金芋别院民宿，信步而行，不过十分钟的路程。因为这座县城实在太小，小到只有四五条街道，八九条小巷。据说，全县人口也就十多万，在其他地方，这或许还抵不上一个乡镇的人口规模。

别看盐边县城小，它却有着悠久的历史。史料记载，盐边古称大笮，是南丝绸之路和茶马古道的重要通道，汉代就已设县。然而，我们现在所看到的盐边县城却十分年轻，它是因修建二滩水电站而整体搬迁至此，至今不过二十余年。

这便是盐边县城的奇妙之处。曾经的茶马古道已渐渐隐入发黄的史册，但这个地方，这个名字，一瞬间，又从历史的长河中踏步而出。在这里，修建起了二十世纪中国最大的水电站——二滩水电站。这是中国首个全面对外开放的大型水电工程，它不仅标志着中国水电技术迈入世界先进行列，更为后续的三峡工程积累了宝贵的经验。

我的故乡，是长江中游的一座城市，人口数倍于盐边。故乡也曾因三峡工程而经历城市淹没与重生。了解了盐边县城的新生故事，我突然在心里将盐边与故乡联系在了一起。我们的过去虽已消逝，但城市的名字还在，新的城市又重新崛起。

正是这份与故乡相似的情感羁绊，让我对盐边多了几分亲近。重新回到现实后，我迫不及待地想要更深入地了解这座小城。东道主精心安排的行程，可谓是盐边县的精华所在。

我们参观了雄伟的二滩大坝，抚摸着二滩建设者们在欧方营地种下的第一棵树，仿佛能感受到他们当年的艰辛与付出。漫步在有“第五批中国传统古村落”和“中国十大最美乡村”之誉的红格镇联合村，古老的建筑、淳朴的民风，让我仿佛穿越回了过去。在昔格达村的花海中、果树下，我们品尝着田园餐，感受着乡村生活的宁静与美好。这里曾经名为“稀疙瘩”，如今早已焕然一新。我们还在三滩的非遗传承中心，与从意大利和法国学成归来的傈僳族两姐妹一起欢歌、跳舞。

然而，此行我的心中仍有遗憾。我不停地念叨着“从前慢”，可我们再也回不去那个安步当车的时代了。短短两天的停留，怎能看尽这座小城的美景，走完城边的乡镇？这座“百川之县”，我仅仅看到了其中的一条河；我刚刚看到木棉在开花，即将满城飞絮，可我还没来得及去目睹全国最大的18万亩野生杜鹃花海。

两天的时光虽短，但盐边已深深烙印在我的心中。我记住了，她是雅砻江畔的一颗明珠，她以悠悠大笮文化为脉络，以丰饶的非遗宝藏为灵魂，以二滩移民精神为风骨，在新时代的光芒下绽放着独特的魅力。在这里，历史与现代交织，文化与旅游共舞。

可惜，这座小城并不属于我。我终将踏上列车，回到那行色匆匆的城市和慌慌张张的生活中去。

我会想念她吗？答案是肯定的。

我想念她如油画般绚丽的山峦，想念她如冰晶般清澈的江水，想念满树红彤彤的樱桃，想念压低枝条的青青芒果。

这份想念是一首缠绵悱恻的诗，在岁月的长河中悠悠吟唱。盐边的每一条街巷、每一处角落，都弥漫着诗意的气息。在这里，时间仿佛放慢了脚步，生活变得简单而纯粹。我知道，这座小城已成为我疲惫心灵的归宿，是我灵魂深处的桃花源。

再见吧，盐边，愿你在岁月的长河中，永远保持那份宁静与美好；而我，将带着你赠予我的温暖与力量。

我期待着与盐边的下一次相逢，在某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我将再次踏上这片土地，与山峦相拥，与河水共舞，与时光对饮。

编辑：范圣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