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俭专栏｜茶香一生

绿丛遍山野，户户飘茶香。江西婺源绿茶，它的碧汤和清香在岁月长河中流淌了千年。今天提起婺源，人们往往说到热热闹闹的油菜花，而我最是醉心于那一片绿茶、一盏茶香。那重重叠叠一碧万顷的绿，一层一层晕染了我的少年时光，那浓淡相宜一饮便醉的香浸润了我的青春梦想。

家乡思溪村位于婺源县思口镇，盛产茶叶。这里山峦连绵、云雾缭绕，气候温暖湿润，茶叶生长环境得天独厚。每个村民小组都有几片大茶园，还有那些山坞山坳、高地平坝都种有绿茶。惊蛰一声雷，春分千枝芽。二三月间，一场春雨后，远处的山峦如水墨一般，近处的茶园如碧波微漾。在薄雾轻纱掩映下，戴斗笠、挎竹篮的村姑村嫂，穿行茶丛间飘飘若仙，敏捷地采摘茶枝新芽，再到采摘一芽一叶、一芽二叶三叶，“大家摘茶，大家摘茶”，山鸟的叫唤一声紧似一声，新茶的香气就溢满整个村子。乡亲们就在春茶的绿意和香气中行走着生活着。

春风十里春茶香，采茶制茶和天气有很大关系。春天里，茶叶生长很快，今天一枝嫩芽，明天一片叶子，采好的茶叶连夜就要制茶。我刚上小学时，村里有了水轮泵发电，接着建了茶叶初制厂，那是村里两大新鲜事，特别是茶厂，成了孩子们最喜欢的玩耍去处。茶厂空间阔大、灯火通明，杀青、揉捻、初干、再干，这些新茶机一字排开，很吸引人。孩子们来看制茶，顺带着剥白天抽来的水竹笋，主要还是玩游戏，在浓浓的新茶香气中度过快乐的童年时光。

天地间只有一片茶绿，整个村子只有一片茶香。这一两个月里，乡亲们想的是茶，谈的是茶，喝的是茶，在茶的绿影里、茶的香气里行走着，忙碌着。茶叶初制加工后，运到乡茶站收购，归到县茶厂统一制作精茶，十之八九经由上海外贸出口。有一个真实的传说，婺源绿茶有“味精”之称，外贸公司在其他绿茶中加入“婺绿”，就能提档升级，出口茶叶都是标签“中国绿茶”，婺源绿茶一直做了“无名英雄”。直到20世纪90年代中期不再统购包销，养尊处优的婺源绿茶开始勇闯市场，因为品质优良，制作成名优茶、有机茶，很快就在中外市场闯出一片新天地，“大鄣山茶”率先获得欧盟有机茶认证。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们七八岁就学会采茶，茶园成了小伙伴们的游乐场，一边采茶，一边玩耍，在茶行间捉迷藏，在山野间享受自然风光。

中小学春季农忙假，主要就是采茶来勤工俭学。我就读的思口中学就有几片自己的茶园，学校还组织我们到几十里外的武口茶场、晓林茶场去采茶。晴天戴草帽，雨天戴竹笠、披塑料膜，还要保护茶叶不被淋湿。偌大茶园里，一人一茶行。我年纪较小，因为手脚笨拙，尽管很努力，每天还是累得眼花手酸，采茶数量总是落在最后几名。几位女生轮流抢第一，我常常羡慕地看着她们。有人看见茶叶晒蔫了，悄悄淋点水，增加重量，被老师教训一番，说这样会使鲜叶沤黄，影响制茶质量。后来聚会时，大家还一起回忆农忙假采茶的情景，难忘嘻嘻闹闹、争先抢前的茶园时光。

茶叶采摘要赶天时，婺源几家大茶场都要请采茶工。那几年，母亲和村里的菊姒婶到婺源茶校当采茶工，采春茶、夏茶一个多月。采摘一斤鲜茶片，大概五分钱，一天采几十斤鲜茶片，也就是两三块钱，但已经算是很高的工钱了。为了多赚工钱，母亲多年来练出双手采茶本领，一个茶季下来，手指被茶汁染黑，很长时间洗不干净。

记得很清楚，我11岁那年，有一个星期天，我跑去看母亲。婺源茶校离县城只有三五里路，那天母亲特地不采茶，带着我到县城街上的星江饭店，买了菜包、馒头，让我吃个饱，这还是我第一次吃馒头包子，可能这又花去了母亲摘几天茶的工钱。也许太辛苦，起早摸黑、日晒雨淋，茶季结束，母亲回家大病了一场，直到暑假结束才基本康复。

我曾跟随母亲到山坳里采野茶，只见母亲手指轻点，动作敏捷，宛如鸡啄米一样把嫩芽嫩叶撷入手中。而我这时候最放松，不必像勤工俭学采茶那么紧张，采一会儿茶，就去找树莓吃，躲在树荫下休息，突然发现身边开着许多红黄青紫的野花，蝴蝶蜻蜓飞舞，还有山雀叫喳喳。对我的偷懒，母亲也不骂，只是说采茶能磨人的心性，耐得下心采茶，就能做好任何事情。待自己长大，想到母亲说的这寻常话语，还是很受用。

采茶回家，八仙桌上摊开一个大竹盘，翠绿的新茶一片一片摊开来，母亲站在锅台炒茶片，茶片咝咝啪啪在滚烫的锅里响着，母亲两手不停地在锅里翻着茶叶，茶叶中的水分在高温烤炙下释放出热气往上腾，冲在她脸上，沁出颗颗汗珠，待茶叶出锅后，放在一片竹筵上，来回揉搓，转眼间，一片片茶叶就在她手下变成匀称漂亮的条条索索。我参加工作以后，母亲每年都寄给我她亲手采制的野茶，茶味特别香浓，有劲道。这可能是我离开婺源30年，依然还只喜欢喝婺源绿茶的一个主要因素吧。今天，每当端起一杯婺源绿茶，难免就会牵起许多情思、遐想、追忆。

我喝茶没有那么多讲究，主要就是喝婺源绿茶。春天来了，我就安静地等待，等待入梦入心的新茶。人生有许多事是值得等待的，更何况是一盏心心念念来自家乡的春茶。从思溪村的茶、母亲采制的野茶，到现在每年乡友定购深山村里的茶，如大鄣山茶、古坦茶、莒莙茶、秋口茶、里源茶。也不一定是最嫩的毛尖，自以为一芽一叶或两芽一叶的最为上品，比较嫩，茶汁饱满、香气充盈，价钱也不贵。每天早上，两撮茶叶放入陶瓷茶杯中，少许开水略洗一遍，再用开水冲泡。冲泡时，香气已经直冲鼻子，茶杯盖子斜斜盖着，透出缝隙，稍凉一会，掀开杯盖，轻轻抿一口，那茶香茶味，顿时令人陶醉、心意荡漾。早晨喝上这一杯热茶，立即神清气爽、活力满满，似乎手脚都舒展开来，便开始生机勃勃的一天。当年做秘书写材料，后来当记者写报道，有了茶的加持，缓解困乏、活跃思维，写作效率提高许多。

时下喝茶讲究茶道茶艺，讲究高档茶品，讲究场合意境。我可能太俗太懒，凡夫俗子，只想着喝茶就喝茶，平平淡淡，不需要玩什么花样和套路，这样便无需费心去揣测他人的情绪，也不用刻意迎合他人的喜好。有的场面喝茶，看起来优雅，实则繁琐庸俗、装模作样，更有甚者，表面在喝茶，用心在获利，完全失去喝茶的本意。

我很幸运，喜欢喝茶，恰恰生在茶香之地，天然与婺源绿茶结缘，闻着茶香长大，又或许是因为生在婺源山村，所以喜欢喝茶吧。茶香浸润一生，虽不曾写下“闲酌茶溪水，临风诵我诗”的茶诗，却为拥有婺源绿茶而自得自足。婺源绿茶“颜色碧而天然，口味香而浓郁，水叶清而润厚”，享有“唐载《茶经》、宋称绝品、明清入贡、中外驰名”的美誉。美国学者威廉·乌克斯在其1935年出版的《茶叶全书》中称：“婺源茶不独为绿茶之上品，且为中国绿茶品质之最优者。”我的思溪村如今为中国历史文化名村，当年宗族产业就是靠茶产业起家，远销海内外，至乾隆年间辉煌，大举置房买田，有百栋徽派建筑、万亩良田，兴建津梁、书院、祠堂、义仓、纸厂，号称婺源县城北门出城“第一村”。 

如此，对婺源绿茶执着专注的爱，让我不至于去妄追其他所谓的高档名茶，什么生普熟普大红袍，也不至于期待他人要赠送我什么好茶，甚至于避开一些虚名浮利的追逐，因此也会少了许多人情世故的羁绊与焦虑，多了一分专注、一分坦然、一分豁达，可以轻松一些、洒脱一些、平静安宁一些。

编辑：刘泳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