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晶芳专栏|心湖微语
作者:查晶芳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5-06-19 16:04:14不知始于何年何月,我竟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每每被儿子撞见,他总好奇地问:“妈妈,你在跟谁说话呀?”我常常微微一怔,才回他是在跟自己说话。“我发现你现在越来越像外婆了。”儿子这话像一颗小石子投进我的心湖,湖面瞬间漾开圈圈涟漪。
记忆深处,喃喃自语似乎是老年人的特有印记。幼时上街,必经一户人家,门前总坐着一位年逾九旬的老奶奶。她一身灰布衣衫在风中瑟缩,肤色亦如枯槁的灰白。那张脸曾令幼小的我莫名生畏:松垮的皮肤堆叠在高高的颧骨上,褶皱深如沟壑;深陷的眼窝里,双眸幽暗如古井;两个鼓凸的眼袋,沉沉垂悬,仿佛要坠向嘴角。更添诡异的是,她微微发紫的嘴唇总在无声翕动,牵动着两腮薄如蝉翼的皮肤不停地颤抖,空洞的眼神直勾勾地望向虚空。她在说话,却无人能懂,仿佛在与自己的影子对语。母亲在世时,也常这般独自絮叨。如今想来,她们都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用这种低回的独语,打捞着沉落于时光深处的记忆碎片吧。
然而,这独语的习惯,并非老年人的专属。否则,我尚未步入暮年,缘何也有此习?仅仅是年纪渐长之故?不,不尽然。我的低语,是与内在自我的交谈,是将纷繁芜杂的思绪细细梳理、一一归置的过程。这过程,宛如心湖之上泛起的微波,轻柔漾动间,自有其澄澈的意蕴。细想来,人自呱呱坠地,便已开启这无声或有声的自我对话。
你看那襁褓中的婴孩,无论仰卧倚坐,总爱咿咿呀呀,伴以摸嘴抠脚的稚拙动作。他们纯净的双眸并不专注于周遭之人,或四处张望,或凝神定睛,那咿呀之声岂非最原始的自言自语?看似无意识,实为意识萌发之序曲。那些模糊不清的音节,是生命初临尘世时,向宇宙抛出的第一缕情感丝线,承载着个体对世界最本真的表达与歌唱——是好奇的探索,是惊叹的呼叫,是寻求回应的呼唤。
婴儿的自语,虽发自内在,其指向终究是向外的求索。人生壮年,亦莫不如是。少时呼朋引伴,挽臂勾肩,群游群嬉;及至成年,闯荡社会,周旋职场,也不少推杯换盏,结交新知。生活常是这般喧腾热闹,甚或轰轰烈烈。然而,终有一日,那向外孜孜攀缘的心弦,会悄然转向。尤其步入中年,生命的有限与日常的琐碎常在心底投下虚空的暗影。此时,与自己对话,便如同一根抛向深谷的绳索,试图牢牢拽住那个可能正向下滑落的自我。诚如史铁生所言,生命的意义本不在向外的寻取,而在向内的建立。自言自语,正是这“向内”构建的重要方式。历经尘世的喧嚣与风雨,人们终会体悟,这种主动的自我对话,其力量往往远胜于外界的万千嘈杂。
我想起文艺复兴时期西班牙著名画家索拉利奥。他本是个流浪街头的修鞋匠,却心怀炽热的绘画梦想,立志要成为像安东尼奥那样的伟大画家。每日晨起,他必大声向自己宣告:“你一定能成为像安东尼奥那样伟大的画家!”十年磨砺,他的成就竟真超越了自己的偶像。无独有偶,贝多芬于失聪的绝境中,反复在笔记本上书写:“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这无声的誓言与索拉利奥的大声宣告,其本质都是自言自语,是灵魂对抗庸常与绝望的铿锵战鼓。正是这强大的“武器”,最大程度地激发了他们深藏的潜能,助他们摘取了成功的硕果。
当然,并非所有的独语都这般激越昂扬。但所有于意识清明状态下发出的自我倾诉,其核心都是一种精神的自我确认。它不仅能点燃内心的火种,更能帮助我们清晰地锚定自我存在的坐标,更深刻地认识自我。譬如我自己,当所求不得、心绪难平时,便常常自问:那真是我生命所必需的吗?它能比当下安宁平静的生活更重要?答案在自问自答中渐渐明朗,躁动抑郁的心潮终归平静。
人需一生学会与自己对话。正是在那些看似微渺的自言自语,让我们得以窥见凌晨四点川端康成的海棠花开,听到泠泠月色下李义山的锦瑟清音,更可感知闲倚胡床的苏子之“明月清风我”……
编辑:王诗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