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安专栏｜独领风骚之夏至赏析：遍地英雄下夕烟

一

言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了。红楼梦里的这句话，是把芒种看作春夏之交界，秉持的是众花皆卸，花神退位，花落即春归的大时间观理念。

其实，芒种忙过一阵后，太阳急管繁弦，走到了黄经为90度的黄道最北端，太阳光直射北回归线。这时岁月老人抬起手指，在苍穹这架钢琴的白色琴键用力敲出一个音符。随之，一声长长的悠扬回音不绝如缕……

这便是北半球白天时间最长、黑夜时间最短的一天，并宣告一年中最热的盛夏已经到来的夏至。

火轮高吐、火伞高张，烁玉流金、赤地千里。此时热空气开始冲年中业绩，温度一天天在持续上升，空气都仿佛被点燃。黏黏糊糊的湿热闷热加持燠热酷热，一切都被浊重的热浪裹挟着。难怪有人感喟，每天连呼吸都像在喝热汤；又有人慨叹，生活原来不只有眼前的苟且，还有烤熟的风险。

古籍曰，夏至为中者，至有三义，一以明阳气之至极，二以明阴气之始至，三以明日行之北至，故谓之至。意思是夏至的至，一代表阳气鼎盛，二代表阴气萌生，三代表阳光直射到最北的位置。此至者，极也。极是什么？是极点，是极致。恰此时，万物壮大到极点，阳气也达到极致。

物极必反，盛极而衰。紧接着太阳在夏至日后便回头转身，一路向南。随着日照时间缩短，阴气开始慢慢生发。因为正好在这一天阴气初动，所以夏至又称一阴生；北回归线，也因此被称为太阳转身的地方。

夏至是盛夏的起点。夏至三庚数头伏，是说夏至后的第三个庚日，是入伏的时间。庚在天干排第七位，五行属金，位西方，就像秋天植物开花结果一样，象征生命朝着成熟的方向发展。庚又通更，事之变也，有变化、更新之意。人们一般在和长辈交流时问及年龄说您贵庚了，就含有生命岁序更新的吉祥寓意。

伏者，谓阴气将起，迫于残阳而未得升，故为藏伏。即阴气开始生发了，但阳气还特别重。受强盛阳气逼迫，阴气不得不隐藏潜伏，因名伏日。盖三伏天才算是真正霸王级的暑热。

此时情绪此时天，眼前无长物，窗下有清风。就如同冬至日开始数九，以夏至为起点，夏天也有九九歌。一个叫冬九九，一个叫夏九九。冬九九围炉向火，严寒盼春；夏九九一开始就挥汗如雨，浑身湿透——

一九加二九，扇子不离手。三九二十七，出门汗欲滴。四九三十六，卷席露天宿。五九四十五，树头清风舞。六九五十四，乘凉入佛寺。七九六十三，床头摸被单。八九七十二，子夜盖棉被。九九八十一，开柜拿棉衣。

六月必有三时雨，雨露滋润禾苗壮。夏至时节，大部分地区日照充足，农作物生长快，对水的需求量大。这时，常有骤来疾去的小范围强对流雨，俗称雷阵雨。一场场田家以为甘泽的丰沛降水，对农作物生长十分有利，堪称扶苗助长的仙丹神方。

稻花香里说丰年，万物生长靠太阳。旺炽之阳气，催熟了累累硕果。这时满地的果树茎叶、瓜豆秧苗，已不再是沐浴在春风微雨中的细滋慢长，而是在阳光的照耀和暑气的膏泽下，蓬蓬勃发，蒸蒸日上。

没有春之娇柔，没有秋之萧瑟，没有冬之寒冷，整个夏肩负的使命是成长。且看一望无际的田野，到处都是激情澎湃，到处都是如火如荼，到处都是酣畅不羁，到处都是活力张扬。

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凡四六二十四个节气，近取诸身，远取诸物，每一个都自有其灵，自有其魂。

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夏至，这个一年中最具有标志性意义的节气，又不仅仅只是一个节气那么简单，而是一动一静、分阴分阳，阴阳升降、天道循环的重要转折点和关键点。

春夏秋冬，阴阳之推移也。正是以夏至为中分点，一年的时间分为上半年和下半年。上半年以冬至为分界点，阳气为主；下半年以夏至为分界点，阴气为主。

二

就在夏至阳极致、阴乍起的那一瞬间，成就了一年中最缤纷灿烂的时节，太多的红火和炽热，太多的生机和活力，太多的可能和希望，都在这一刻恣意绽放。

1959年6月25日，正值夏至时节。怀着“改造中国与世界”的理想一去经年，66岁的毛泽东主席风尘仆仆，回到了家乡韶山。

这是新中国成立后，人民领袖第一次回到故乡；距1927年初回韶山考察农民运动，离别这个地方已经整整32年了。

一路景色，弥望青碧；极目遐迩，有如画图。一时间韶山冲沸腾了。山含情，水含笑，像过节一样热闹。

维桑与梓，必恭敬止。回故乡的当晚几乎忙到深夜，翌日拂晓主席又破例起了个大早，熟门熟路就向旧居方向走去。上山来到父母坟前，摆上一束卫士在来的路上折的松枝，他深深鞠了三个躬，轻声说：前人辛苦，后人享福。

下山后，在土地冲屋场和谢家屋场，主席一身酣畅淋漓的汗水、一脸和蔼灿烂的笑容，摇着一把黑色折扇与乡亲们拉家常。走过田埂，横过塘基来到上屋场，从旧居堂屋的后房绕到灶屋，穿过横堂屋，在父母卧室陈列的两个老人照片前，毛主席又深深三鞠躬，眼中噙着泪水伫立良久。出了后门，来到一个小小的晒谷坪。这上面的山、下面的田，都是他早年劳动过的地方。

一到7年前曾题写校名的韶山学校，老人家就被欢呼雀跃的少先队员簇拥着，戴上了红领巾。他高兴地说：我现在又年轻了，变成少先队员了。留下一张仿佛听得见笑声的经典传世合影。

午后去韶山水库游泳，一路到访1925年他回韶山创办农民夜校的旧址毛氏宗祠、毛震公祠，说，敬菩萨是迷信，但这个烈士墓和祖宗牌子，却是个纪念。晚上还摆了几桌，请老地下党员、老农协会员和老赤卫队员，革命烈属，小时候的老师，还有一些亲朋好友，一共50来人叙旧言欢。

席间，毛主席起身举起酒杯，被主席执意搀扶坐在首席的私塾老师毛宇居感慨万千，连忙说：主席敬酒，岂敢岂敢！主席答：敬老尊贤，应该应该！

酒阑客散，夜深人静。依然陶醉在故乡故土故人、沉浸在乡情乡思乡愁的主席，心潮澎湃，多少往事涌上心头。32年的峥嵘岁月，32年的故园情思，32年的父老乡亲，32年的家乡巨变，他思绪如潮，浮想联翩，夜不能寐。

一会儿卧室踱步，一会儿凭窗凝视，一会儿躺下沉思。当年在主席身边当卫士长的李银桥回忆，主席倚靠着床栏杆，用铅笔在纸上写了涂，涂了写，嘴里念念有词。那首《七律·到韶山》就是这天夜里写出来的——

别梦依稀咒逝川，

故园三十二年前。

红旗卷起农奴戟，

黑手高悬霸主鞭。

为有牺牲多壮志，

敢教日月换新天。

喜看稻菽千重浪，

遍地英雄下夕烟。

这首七律，最开始起的题目叫《归故里》。诗前面有一段28字的短短两句话，极为平实，却饱含对故乡深厚的情感和丰富的历史内涵：一九五九年六月二十五日到韶山。离别这个地方已有三十二周年了。后作者又特意自释“通首写三十二年的历史”。

从容自若、沉声静气。这是狂飙突进的前奏、心潮腾涌的酝酿。寥寥数语不动声色为32年间韶山天翻地覆的巨变，掀开了史诗般的序幕。

果然，首联起句直抒胸臆，深沉地抒写多少年来久蓄心中对故乡神驰梦绕的怀念。这里不说回到故乡，偏说别梦依稀，一下就把浓烈凝重的桑梓之情全都渲染出来了。别梦，往事也；依稀，仿佛也。是谓当年种种，刻骨铭心，没齿难忘。咒逝川，则是诗人独特感受和主观态度的个性化表达，遣词激烈，语出惊人，充斥着对那个年头人压迫人的愤懑诅咒。

紧承首联之意，颔联点明别梦依稀闪现最多的，还是32年前的历史风云，是对别梦鲜明生动的诗化阐释。红旗对黑手，农奴戟对霸主鞭，用两个绝对矛盾的对立两极，概括表述当年的斗争形势，最富时代特征。诗人自己曾注：“霸主”指蒋介石。这一联写那个时期的阶级斗争。还明确答复问询的郭沫若，指反动派。一红一黑、一正一反、一兴一废，针锋相对，爱憎分明，既洋溢自豪感，又投掷愤怒与蔑视的目光。

敢于斗争，不怕牺牲；敢于胜利，取得光明。颈联语新意新，直接点题。毛泽东式的名句喷薄而出，雄浑、刚健、豪气，是为诗眼。表明有压迫就有反抗，就有斗争。压迫愈深、反抗愈烈，敢于斗争、必然胜利。要奋斗就会有牺牲，也才敢教日月换新天。一个敢字，用得遒劲、有力、贴切。这是政治家诗人、诗人政治家对32年间由南到北、由东到西，不屈不挠、艰苦转战的历史回顾，也是对整个中国革命斗争所凝聚的奋斗精神的高度艺术概括，更是对所有革命先烈抒发的由衷礼赞。

遥应首联别梦，紧承上句新天，尾联从历史转到现实，回到眼前，展示诗人回乡见闻。描绘出一派夏日傍晚热风吹过，稻浪翻卷滚滚的丰收景象，以及田野农民迎着晚霞，在暮霭炊烟中收工归来的喜悦。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分明一幅当代农村新生活的风俗画。

这里的喜悦，既从日月换新天的胜利来，又从稻菽千重浪的丰收来，包含对苦难辉煌的革命和对日新月异的建设的双重感受。这是赤子重回故里，抚今追昔，万千思绪汇成的一个赞美式结论。既是对故乡韶山人民的赞美，也是对全中国劳动人民的赞美，更是人民领袖毛主席“群众是真正的英雄”人民历史观的诗化表达。

正是在和人民一道创造历史的波澜壮阔进程中，一代伟人创造了属于他自己独领风骚的旷世绝作。

一气相生，旋转自如之作，最为上乘。纵览全诗，别梦开端，喜看作结；中间一正一反，一反一正，把32年的历史发展按序表述了出来。作者以历史的高度、博大的胸襟，用如椽的大笔将最浓乡情、最深乡愁、最绵乡思的小我诗笺，升华为中华大我的一页辉煌。

主观和客观，个别和一般，就这样水乳交融，融合无间。公木先生由衷赞曰，诗的形象意义，诗的艺术生命力，也就是这样获得的。绾合首尾，合读恰成一部雄浑豪迈、妙笔天成，真情壮采、自然浑成的革命史诗。

从吟哦呵成到公开发表，《七律·到韶山》前后历4年多时间，其间虚怀若谷，屡次三番博采高见，字斟句酌，反复推敲。首句最初是“梦里依稀别经年”，改为“别梦依稀哭逝川”后，梅白建议还应再改半个字，将哭改咒。对此主席大为叫好，笑称梅为半字师。“红旗飘起农奴戟”句，改飘为卷。末句更是易稿再三，先为“始使人民百万年”，接着改成“人物峥嵘胜昔年”，最后定稿“遍地英雄下夕烟”。其对律诗的精雕细琢，可见一斑。

三

春夏秋冬四季，包括二十四个节气，都是阴阳二气变化的结果。

阳和阴是对应的，又相互转化。先是阳气慢慢长长长，长到顶点了，就消走了；跟着阴气徐徐升升升，到顶点了开始向下走。于是乎一年一度又完成一轮循环。大自然正是用阴阳转换微妙的变化，演绎着岁月的匆匆脚步。

芒种为节，夏至就为气了。正阳气高涨、阴气始萌的夏至三候，也反映了阴阳的博弈——

神奇的鹿，瑞兽，四肢修长健壮，典型的草食性动物。麋鹿同科，二者分属一阴一阳。麋为阴，鹿为阳。其分叉角朝前生，是雄鹿第二性征阳气升腾的表现。夏至才交阴始生，鹿乃解角养新茸。是说这个时候阴阳交替，阳气极盛而阴气萌生，属阳的争偶武器鹿角便开始脱落，以存能量，以待来年。故头五日夏至初候鹿角解。

饮露的蝉，又叫知了，是最著名的夏虫，闻其声即知为夏矣，所以常被赋予时序象征意义。其幼虫一般多年埋于地下，蝉蜕而羽化飞升。中医根据蝉的生活习性，判断其为阴寒之物。夏至日后，雄性的知了因感阴气遂鼓翼而鸣。盖因蝉声不断，故有词曰蝉联。虽烦人，却也增加了潮闷苦夏的生动。故又五日夏至次候蝉始鸣。

喜阴的半夏，一种生长在阴湿环境的野生本草。因其生于农历五月夏之半，又因它前半生吸收天之阳气，后半生吸收地之温热，为阴中之阳或半阴半阳，所以昵称半夏，亦名三叶草、水玉、地文。半夏微澜，喜阴味辛，轻寒熟温，又分早半夏、晚半夏，是一种药用植物。是时阳极阴生，却偏偏一抹水田滋半夏。故再五日夏至末候半夏生。

蛙鼓阵阵，蝉鸣声声。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鼎盛夏至，原来是个有声有色的节气。十五天里鹿角始脱、蝉嘒初起、半夏萌生的三候物象，更是演绎着生命的轮回。一候纯阳，感天气而变，脱茸退角；二候纯阴，感地气而变，出土羽化；三候半阴半阳，感天地之变，益交通阴阳。涉及的这三味中药材，其药理在于动植物所禀受的自然之气，深得辩证法三昧。

春水满四泽，夏云多奇峰，秋月扬明晖，冬岭秀寒松。原来，每一季有每一季的味道。无论酷暑，也无论隆冬，每一个人生驿站，都是岁月的恩赐与馈赠，都是生活路途必经的静好。难怪老舍先生深有感触地说，生活是种律动，须有光有影，有左有右，有晴有雨。滋味就含在这变而不猛的曲折里。

满树的绿，满地的光。大地由此进入了四季最热烈、最慷慨，也最富生命力的一段时光。既有万物生长的勃勃气象，又蕴含对时序更迭的哲思和生活美学，催生出承载着自然韵律与人文诗意双重之美的伟大新时代。

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这丰饶的收获序曲，呼应着清露下洒、暖气上蒸，岚采舒发、云霞掩映最蓬勃的生命律动，让所有在春天里的酝酿期许，都赶在阳气腾达的夏至热烈绽放——

在象征着阳光、雨水与生长的夏天，在这个充满生机与活力的时节，无须青梅煮酒，劳动便是英雄。

编辑：罗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