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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丽君专栏|外祖父的书桌

作者:陈丽君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5-06-27 11:52:14

去年夏天,我又回到了我家的老屋。推开西厢房的木头门,咯吱一声,斜斜的阳光刚好落在那张棕褐色的旧书桌上。桌面结着一层薄灰,像蒙着雾气的镜子,可那些深深浅浅的刻痕越发清晰起来——这是陪伴外祖父五十多年的老伙计,也是我童年最温暖的记忆。

老书桌笨重得仿佛生了根。四根方正的桌腿上缠着藤蔓似的雕花,角落蜷缩着半只脱漆的小狮子,据说是早年间雕坏的。桌面有三道特别明显的裂缝,像老人笑起来的皱纹。母亲说,这桌子是外祖父年轻时蹲在木匠铺门口三天,靠着一手好字替老板抄账本,才把这张南榆木的桌子扛回了家。

我七岁那年第一次踮着脚够到桌沿,手指摸到边缘翘起的木刺时,外祖父正在用竹尺压住泛黄的毛边纸写字。他戴着老花镜,灰白的头发被阳光浸得近乎透明,鼻尖离纸面只有两寸,呵出的气息能吹动纸角。墨块在砚台里打着转,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春日细雨落在油布伞上。

“想学写字,先学磨墨。”外祖父把我抱上藤椅,握着我的小手,捏住松烟墨。他的掌纹里嵌着洗不掉的墨渍,像爬着黑色的河流。我总贪快,把水溅得满桌都是,他也不恼,用棉布细细擦干:“慢工出细活,砚台磨穿了,能当镜子照。”

抽屉里藏着个小世界。左边的抽屉总锁着黄铜小锁,右边的抽屉里塞满发脆的报纸。中间那个掉漆的蓝漆抽屉是我的宝藏库,拉开时带着老柜子的木头香。里面躺着小铁盒装的陈皮糖,外祖父每天偷偷塞给我两颗;油纸包着几粒干桂圆,是他去镇上配药时带回来的。最底下压着本《新华字典》,1963年版,扉页上有他用毛笔勾画的拼音表——那是专门为刚上小学的我准备的。

雨季时,书桌会微微发胀,抽屉变得卡顿。我躺在桌底看水珠在窗玻璃上画地图,外祖父的布鞋在眼前晃啊晃的。水滴沿着瓦檐掉在石阶上,他教我背“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竹帘被风掀起时,带进来潮湿的泥土味,混着老木头散发的香气,成了我记忆里夏天的味道。

桌上的绿玻璃台灯罩着纱网,飞蛾扑上来时,影子会在墙上跳皮影戏。有回我偷偷用铅笔在桌底画了只歪歪扭扭的猫,外祖父发现后,倒用朱砂笔给猫儿添了朵牡丹。“桌子养久了要生灵气哩!”他总这么说。后来每次擦桌子,我都要趴下去看看那褪了色的涂鸦,牡丹的花瓣已被岁月晕染得模糊,可猫儿的胡须依然翘得神气。

十岁那年摔伤了腿,我在书桌旁躺了半个月。外祖父每天用搪瓷缸装肉粥,放在桌角,我总嫌烫,把缸子搁在报纸上转圈。窗外的梧桐叶从青绿转成金黄,他教我学打算盘,木珠子碰撞的声响混着蛐蛐儿的鸣叫,直到暮色浸染了算盘上发亮的铜框。

抽屉里的秘密在某个雪夜揭开。那年我十三岁,外祖父咳得整夜睡不着。我翻药时扯出张发脆的诊断书,“肺气肿”三个字刺得眼睛生疼。他却只是哆嗦着手把纸页重新叠好:“桌子留给你,好好写作业,待会儿我再来检查。”那天晚上,在台灯的光晕里,我看见他泛白的鬓角沾着细雪般的头皮屑,像是墨池里飘着的纸灰。

最后一次见外祖父提笔,是1998年的春天。枯瘦的手腕悬在空中发抖,墨汁像断翅的蝴蝶跌在宣纸上。我想扶他的胳膊,却被他轻轻推开:“没事儿,人老了,写不动了是正常的。你把书桌擦干净吧,老物件,得照料好。”

后来,这张书桌被搬到我的书房。阳光好的下午,儿子跪在椅子上,在这张书桌上画儿童画,彩笔在木纹上画出彩虹。蓝光眼镜代替了老花镜,电动卷笔刀挨着裂了缝的端砚。昨夜收拾抽屉,忽然摸到颗硬糖,玻璃纸已和铁盒锈成一片——甜味早散了,可捏着它,恍然又听见外祖父锁抽屉时铜匙发出的清脆叮当。

窗外的槐花纷纷扬扬落下来,沾在桌面的墨渍上。忽然明白外祖父说的“灵气”是什么——那些擦不掉的划痕里住着旧时光,裂缝中藏着童年偷吃的甜味,每次推开抽屉,老木头都会轻轻叹息着,送来带着墨香的穿堂风。

(作者系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

编辑:周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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