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卫国专栏|桑葚紫红黄鹂鸣
作者:高卫国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5-06-30 14:54:30初夏的暖风拂过豫北平原时,桑树的叶子筛下一地阳光的碎片。那些青红相间的果实藏在桑树的掌形叶底,像是被岁月精心点染的玛瑙。在时光的风吹中,桑葚逐渐由青红转为胭脂红,最终沉淀成黑紫色。熟透的桑葚表皮覆着细密绒毛,轻轻一碰就渗出绛紫色的汁液,在指尖和手掌染出紫色的印章。
故乡堤坡下的野草地里有一棵桑树。六月份桑葚成熟时,我和小伙伴儿总喜欢赤脚爬上树干,衣服被桑葚紫红的汁液染得斑驳也毫不在意。最淘气的是二胖,他专挑高处的果子摘,有一次脚滑摔进树下草丛,怀里兜着的桑葚全糊在脸上,像极了戏台上的包公。这棵桑树不高,下面的野草又足够茂盛,二胖的滑稽相引来阵阵笑声,他也不在意,用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后又爬到了树上。
村头打麦场旁边也有一棵老桑树,树干的沟壑里嵌着蝉蜕,树冠温柔地垂向打麦场,最低的枝桠上悬挂的桑葚伸手即可摸到。最甜美的果实永远藏在树梢,那里是黄鹂的地盘儿。黄鹂振翅掠过树顶时,熟透的桑葚便跌进草丛,小孩子跑过去争相捡拾。祖母常说,被鸟喙啄过的果子最甜,因为黄鹂比人更懂得时令。
记得某个芒种前的晌午,我骑在树杈上吃桑葚,忽然听见头顶传来清越的鸣啭。两只黄鹂在疏影间跳跃,黄色的羽毛在绿叶中忽闪,如流动的琥珀。它们啄食桑葚时泰然有君子之风,先以喙尖轻叩表皮,再优雅地仰头吞咽,末了还要在树梢唱一首婉转动听的歌。
许多年后,我到省城的一所高中教书,在校园的小池塘旁边和一棵孤独的桑树相遇。这棵树粗壮而挺拔,结的果子却小而密。晨雾未散时,池塘像蒙着纱的翡翠,垂柳的树梢挂着露珠,偶尔滴落,惊起一圈波纹。桑葚树上黑紫的果实沾着晨露,在晨光中宛如一粒粒玛瑙。银杏新叶边缘透出柠檬黄的亮色,而龙爪槐蜷曲的枝干上,几只麻雀正啄食去年残留的槐荚。
下午活动课后,我见过学生在树下摘桑葚。三个女生踮脚够着低枝,浅蓝色的校服上溅满了果汁,她们的笑声惊起了树上的麻雀和黄鹂。有一个胆大的男生踩着另一个男生的肩膀摘取高处的桑葚,旁边站着几个高喊“加油”的女生。我注视着校园小池塘的垂柳、桑树、龙爪槐,思绪出现错觉,似乎池塘里的碧水是古诗词里的写意,在乌桕树与桑树之间,波光滟滟、莲叶田田。
这棵校园里的桑树与故乡的老桑树在记忆中渐渐重叠。同样是黑紫的果实,同样有黄鹂在晨光里梳羽,只是树下奔跑的身影从赤脚孩童变成了穿各种运动鞋的高中生。某日雨后,我从树下经过,低头望见树根处的落叶上躺着一粒桑葚,我的思绪瞬间便回到了儿时的豫北平原。原来乡愁是有形的,可能是桑葚坠落后在树下静卧的姿态,也可能是一声黄鹂鸣叫在胸腔激起的共振。
千百年来,桑树始终站在农耕文明与诗性传统的交汇处。有的桑树枝杈是天然的木叉,砍下来稍作打磨就是一把趁手的农具。有人说古时候的“桑”字是双手采叶的象形,《诗经》里“桑之未落,其叶沃若”藏着先民对丰饶的祈祷,也藏着对时光流逝的感叹。而如今城市里的桑树,更像是一个倔强的文化符号,它提醒着被混凝土包围的现代人:我们的血脉里流淌着对土地的记忆,就像桑葚汁儿一定会染紫手指,黄鹂的歌声必然唤醒沉睡的乡愁一样。
当最后一个会唱采桑歌谣的老人离去,当电子屏幕的蓝光遮蔽了枝叶间的光斑,我们依然能在城市的土壤里遇见倔强的桑树。它们是从《齐民要术》里走出来的使者,用年轮篆刻着《豳风·七月》的农事记忆,用紫红的果实复现《本草纲目》中“利五脏关节”的古老智慧。
那些溅落在校服上的紫红汁液,何尝不是《天工开物》里诸色质料染就蓝靛青紫的现代回响?黄鹂每一声鸣叫都在重奏《诗经》“有鸣仓庚”的韵律。同学们踮脚摘桑葚的身姿,恰是汉代《采桑图》的鲜活延续,而我舌尖泛起的滋味,与二十年前那个骑在树杈上的少年所尝到的,依旧是同一棵桑树馈赠的甜蜜。
编辑:刘泳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