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静专栏|百家衣
作者:任静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5-07-01 15:36:14夕阳斜射在窗户上,千丝万缕的光线,凝结成母亲手里的一束五彩丝线。母亲低垂着头,认真缝制一件百家衣,一边缝一边低声吟唱儿歌:“小小针线包,革命传家宝……”
母亲经常神情专注地坐在前炕上,靠近窗户,埋头给全家人缝补衣衫、纳鞋底、沿鞋帮。有时为父亲绣鞋底,有时替村里即将出嫁的姑娘绣俏丽的红肚兜。陪伴在母亲身旁的是一个柳编针线笸箩,海碗口那么大,圆乎乎的。其内有大小各异的针线包,母亲称其为针荚,是用各色灯芯绒布缝制而成。针荚里面别满密密麻麻的绣花针,从大号到小号,整齐地排列着。挨着针荚,依次摆放着铜顶针、铁针钳、剪花小剪、长短拉锁和一些玳瑁纽扣。最为显眼的是各色丝线,排列有序,像古代少女头上精心盘成的灵蛇髻。有的丝线被母亲夹在一本厚厚的书里。因为害怕褪色,母亲在丝线上铺了一张薄薄的蛇皮,黑白的斑纹,乍看上去有点瘆人。我儿时大着胆子摸过一次,有一丝冰凉的触感,并不像蜿蜒爬行的活蛇那么令人发怵。
母亲借着窗外透进来的亮光,一针一线纳着百家衣。大小不一,色彩各异的布块,像云霞铺展在母亲面前,恍若她身上笼罩了一团圣洁的光芒,在炫目的阳光下有点晃眼。一只很小的灰猫咪,静卧在母亲脚前,旁若无人地打着呼噜。天气渐凉,年龄小的两个妹妹总爱腻歪在母亲跟前,翻弄着针线笸箩,反复把针荚打开又关上,只是为了听按扣合上时刹那的清脆声响。小妹则梳着可爱的朝天髻,就着亮光帮母亲向针眼里穿过一根桃红丝线。过了一会儿,又央求母亲讲故事。母亲抬手宠溺地摸一摸小妹的脑袋,好像含着奖励的意思。“薛仁贵辕门斩爱子,樊梨花帅堂救郎君……”母亲说的是三请樊梨花下山的故事。母亲识字不多,她的故事都是从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这些故事我从小耳熟能详。母亲娓娓叙讲着故事,妹妹们兴趣盎然地徜徉在侠义故事里,不时惊讶地“哦”一声。那一刻,我静静地站在时光的窗前,朝窗内凝望,眼前的景象仿佛一幅写意画,简洁而明快。有轻微的风儿透过敞开的天窗吹进来,我眼里的速写画瞬间变得生动明媚起来。
母亲是在为即将出生的婴儿缝制百家衣。大约是有些累了,母亲放下手中的活计,伸了一个懒腰。这已是母亲第五次有孕在身,前面生了四个丫头,孕育的艰辛自不必说,但是母亲脸上仍然隐隐有喜悦的期待,期待小生命早日到来。这样的等待,冲击着她的心灵,让她整个人似乎释放出了暖意,每日都含着不可言喻的惊喜。村庄里的妇女的腹部开始显山露水,渐渐隆起山峦,就不大上山劳动了,她们会整日坐在炕头上做婴儿的抱被、软布鞋,或是缝制棉衣棉裤,有的妇女甚至早早为婴孩缝制了上学要用的花布书包和钢笔袋。小小的婴孩,体会不到每一个针脚里其实注满了母亲的温柔与慈爱。
缝制百家衣那一年,母亲刚三十出头,容颜俏丽,梳着两根黑油油的长辫子,是村庄里有名的俏媳妇,也是巧媳妇。听说向各家讨来布头拼凑成百家衣,是集百家之福,可祈愿孩子健康长寿、平安顺遂。母亲便放下矜持,向邻里挨家逐户去讨要零星碎布,要为腹中的婴儿做一件百家衣。村庄里的女人皆是和善的,人人愿意慷慨解开包袱相赠一块小布头。讨来的布块,铺在炕头,颜色各异,五花八门,大如巴掌,窄似扁担,厚若铜钱,薄赛蝉翼,母亲便尽量施展她一个乡村巧妇的女红技艺,精心选择,搭配颜色,折叠,缝合,将那些零星碎布有模有样地拼结成一件五彩斑斓的夹衣,衣服背部由众多小星星簇拥着一个小太阳,衣服胸部变出一只小兔子,活泼可爱得像个小精灵。母亲缝制的百家衣,色彩鲜明,风格质朴,看上去令人倍感温馨。姐妹们一窝蜂地围着,伸手抚摸那可爱的小兔子。当时我年幼,根本不能设身处地去体味母亲的心情,在那些密密的针脚里,隐藏了母亲所受的多少委屈和眼泪,同时又蛰伏着多少她对未来无尽的期望和美好憧憬。
那年九月,婴孩出生,是个男婴。却没有听到婴儿呱呱声,脐带绕颈,母亲心心念念祈盼来的男婴,无声无息地来世上走了一遭,又仓促离去。我们无法探究那个未曾谋面的小弟弟是带着怎样落寞的心情,仓皇离去的。母亲用一抔热泪送走了那个孩子,之后绝口不提。
两年后,母亲又一次鼓起勇气四处讨要零星布头,用来缝制百家衣。这一次,母亲缝制的是一件稍微大点的婴儿棉袄,絮了一层新上市的棉花,摸上去绵绵柔柔的。无数个细密针脚,其实是母亲为自己精心打造的盔甲,她要以此应对来自四季的风雨和漫天的流言侵袭。后来,当我成为两个孩子的母亲,才渐渐理解了母亲沉默不语中所蕴含的坚韧品质——为母则刚、为母则强。
后来,我今生唯一的亲弟弟,总算穿着暖和的百家衣,集百家之福,健康茁壮地长大了。再后来,那件百家衣和弟弟满月时剃下来的“胎毛结”,被母亲一直珍藏在箱底。
几经尘世更迭,早已物是人非,我记忆中的百家衣里头,藏着母亲至深的痛。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编辑:黄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