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乡间月夜行

在城市的霓虹与路灯交织的光影里，夜晚被点亮得如同白昼，光芒彻夜不息，虽照亮了道路，却总少了几分乡间月光独有的静谧与深邃。城市里的路灯，像是不知疲倦的守夜人，而乡下的月光，恰似洞悉世事的智者，它们都扮演着照亮夜路的角色，却有着截然不同的灵魂。

无数次，我在乡间月夜独行，月光如薄纱，前路朦胧似梦。尤其在农历八月初，月光虽明亮，却透着一丝清冷，恰似外婆离去时，阴霾沉沉笼罩我心。

外婆辞世那年，我正上小学五年级。那个午后，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叶，在室外的走廊上洒下片片光影。表哥突然出现在门口，神色凝重，将我唤出教室，凑近耳边，轻声诉说了那如晴天霹雳般的噩耗。那一刻，课堂上老师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际传来，模糊而不真切。整个下午，我满脑都是外婆慈祥的面容，坐立难安，根本无心学习。好不容易熬到夜幕降临，我随奔丧的亲戚，踏上前往外婆家的路。

夏夜的乡间，黑暗被月光稀释了几分，却仍如一层厚重的幕布，欲将万物悄然掩蔽。众人手持手电筒，而我两手空空，只能紧紧跟在有光之人身后，小心翼翼地踩着他们的脚印前行，仿佛这样便能寻得些许安稳。起初，我心安理得地隐于人群之中，可走着走着，一阵凉风拂过，带着田间泥土与青草糅杂的气息，撩动着我的发丝，却也让我背后泛起一丝凉意。四周虫鸣声此起彼伏，似在演奏一曲神秘的夜曲。

曾经，也是这样的夏夜，外婆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摇椅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我依偎在她身旁。她一边轻摇着蒲扇，为我驱赶蚊虫，一边给我讲着她小时候的故事，月光洒在她脸上，温柔而慈祥。讲完故事，她还会从兜里掏出一把炒得喷香的瓜子，一颗颗剥给我吃。

我们迂回爬上一段山坡，在山顶稍作停歇后继续前行。不知为何，我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队伍最前边。此时，我的心态竟出奇地平静，仿佛在这看似危险的前端，寻得了别样的自在。偶然间，我瞧见自己的影子在身后灯光的映照下，时而被拉长，宛如张牙舞爪的鬼魅，在地上肆意伸展；时而又骤然缩短，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瞬间吞噬。这诡异的景象，再次令我毛骨悚然，心跳陡然加快。就在这时，我仿佛看到外婆的影子与我的影子重叠。她轻轻抚摸着我的头，那熟悉的触感仿佛穿越时空而来，似在安慰我：“孩子，别怕。”我心中一阵温暖，恐惧也随之消散了几分。

抬眼望去，前方山峦连绵，在月色下影影绰绰，仿佛隐藏着无数的秘密。原本熟悉的道路此刻变得陌生而狰狞，一股凉意瞬间从脚底直窜上心头。偶尔，对面远远出现一个灯光，在崎岖的山路上闪烁不定，时而明亮，像是黑暗中突然睁开的眼睛；时而隐匿不见，又似瞬间被黑暗吞噬。而在这恐惧的间隙，外婆那温暖的笑容又会在我眼前浮现，给我一丝慰藉。

当外婆家的灯笼终于在视野里浮现，那团摇曳的红光却比月光更刺眼。棺木前的长明灯忽明忽暗，映着亲友们红肿的眼眶。看着这盏灯，我不禁想起往昔，外婆总是在这灯光下忙碌。夏日的夜晚，她会在灯下为我缝补衣服，一针一线，细密地缝进对我的疼爱；或是摆上小桌，端来一碗刚起锅的荷包蛋，鸡蛋和瘦肉的香味混合着灯光的温暖，填满了我的童年。如今，灯依旧，人却已阴阳两隔。

自那以后，我再未在乡间走过夜路。多年后在城市的深夜里回望，总会看见那个在月光下踉跄前行的小小身影。他曾害怕自己的影子，曾在墓前屏住呼吸，却终于在抵达终点后，理解生命的本质原是一场与恐惧的和解。

当我们学会在黑暗中倾听自己的心跳，在孤独里点燃心灯，那些曾以为跨不过的山丘，终将化作身后沉默的风景。就像此刻窗外的月光，虽不如灯火耀眼，却以永恒的宁静。原来，所有的经历和成长，都是从敢于直视自己的影子开始，而每一道被恐惧磨砺过的年轮，最终都会成为生命最坚韧的刻度。

编辑：周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