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世泽专栏｜那些物什⑪木方桌

那是一张木方桌，安放在老屋的堂屋中央，背靠壁龛，对着门口，像一个老者，静静地卧在岁月里。

父亲讲，木方桌为梨木打制，没有使用铁钉，依赖榫卯咬合，那些“粽角榫”“夹头榫”们，既坚固耐用，又展现“天人合一”的自然美。

木方桌，桌面四边相等，呈标准的正方形，每边恰好能坐两人，八人围坐，将岁月的故事一一诉说，人们又雅称为八仙桌。

我家的木方桌，坐的是“五仙”——父亲、母亲、大妹、小妹和我。那个高远的秋天，母亲走过二十里窄窄的“毛狗路”，走进老屋里，与父亲坐在一桌，我家的木方桌就有了“两仙”。在后来的几年里，“三仙”也先后蹒跚地走来，摇晃着爬上桌子，便凑起了“五仙”。

“五仙”凑在一桌时，是炊烟袅绕的时刻。那时的生活不仅是辛劳的，还是单调的，父亲犁牛打耙、担出担进，母亲抡锄挥镰、肩扛背磨，他们常常早出晚归、披星戴月，但，当炊烟升起，当“五仙”围桌而坐，有滋有味地咀嚼，大口大口地吞咽，疲惫不堪的他们，是那样容光焕发、神采满面。在晨光熹微里，在灯光静谧里，平整如镜的桌面，油然而生安宁而温暖的情愫。

木方桌上的饭食，开始是母亲煮，后来，两个妹妹长大了，便由妹妹煮。每当夜幕降临，妹妹就煮好饭，向还在田地劳作的父亲母亲大喊：“爸爸，妈妈，回来吃饭了。”父亲母亲在远处应答：“要得，回来了。”但，还要等很久，直到黑夜全罩之时才缓缓而归。“早点回来嘛，不要饿啊。”妹妹嗔怪。父亲母亲看见桌上偌大的碗里盛得满满的，喜笑颜开，满足而欣然。“开饭！”父亲喊。于是，“五仙”迅速上桌，“吃啰！”满桌满屋喧喧嚷嚷、热热闹闹。

“五仙”凑在一桌时，还有许多时候。读书，去哪里读书；庄稼，种什么庄稼；职业，选什么职业……在新的季节到来之际，当面临又一个十字路口，“五仙”便围着木方桌，你一言、我一语，你一腔、我一调，出主意，想办法……木方桌，见证了那么多重要的时刻。木方桌，见证了那么多美好与和谐啊。

当然，围坐木方桌的，还有其他的“仙”，有三亲六戚，有左邻右舍。在逢年过节，在生长满十，他们络绎不绝地走来，衣着整洁，满面微笑，紧紧地围桌而坐。桌上大大小小的碗碟，既摆得满满当当，又排得整齐考究。双双筷子来来往往交错不停，张张嘴巴猛嚼快咽大快朵颐。父亲打趣：“多吃，多吃！”“仙”们应：“吃多，吃多！”父亲躬身：“照顾不周，照顾不周！”“仙”们应：“有情有义，有情有义！”

坐上木方桌的还有“结怨”的“仙”。父亲请其来到老屋，父亲抱拳：“请上坐！”来者坐上席。父亲拱手：“请喝茶！”来者饮热茶。母亲端上道道菜肴，香气四溢。父亲含笑：“请吃！”来者端碗执筷。父亲举杯：“请干！”来者仰首大饮，一吞而下。坐在一桌，有缘有份，恩怨化解，前嫌尽释，冤家消散。

当围着木方桌的人一一散去，当木方桌收拾干净，木方桌便成了我的书桌。我读书了，很想有一张自己的书桌。院子里的李大娃就有书桌，沟下方的张二娃也有书桌，在书桌上读书写字多好啊，但我没把这个想法告诉父亲，我知道会为难父亲的，也会让母亲很难过。

不过，父亲母亲好像明白我心思似的，餐食过后，就从桌边悄悄走开，也支开年幼的妹妹，木方桌就沉静下来，很沉很静。坐在桌旁，能听见远处蛙跳的声音，还有屋檐蜜蜂嗡嗡地飞舞；能听见后坡风掠的低鸣，还有屋角蜘蛛咝咝地织网……当夜晚来临，桌子中央就放置一盏煤油灯，父亲轻轻地划根火柴，轻轻地点燃，然后，轻轻地走开。煤油灯呲呲地燃烧，淡黄的灯光柔柔的一团，照着桌面、书本和笔，那是宽泛的温软的静谧的世界。我看见书本上的字迹清楚明晰，横撇竖捺都很粗壮。我看见桌面上细密温润的道道木纹，仿佛是宽宽的路、高高的山、深深的海……我好像乘坐书本的舟车，遨游在茫茫的海洋，漫游在巍巍的大山，感觉生出坚硬的翅膀，哗哗地扇动，翩翩地飞呀飞呀……

飞呀飞呀，我真的飞出了老屋。那年的处暑，父亲担着沉重的担子，一头是红红的木箱，一头是大大的包袱，颤颤地起身，悠悠地前行。我跟在父亲的后面，我们走出大门，蹚过屋旁的田坎，跨过田坎“哗哗”流水的缺口，又过两根田坎，然后过沟，顺着一沟的小路，向山坡走去。父亲送我一两个小时，送到十几里外的镇上，然后，我坐上班车，去两百里外的学校读书。从此，我和许多人一样，也成了老寨子的远行人、漂泊者。

老寨子的远行人，是从桌上起身的。我也不例外。那时，母亲做了一道道菜肴，摆满了木方桌，有我爱吃的炖猪脚，有醇厚鲜香的鸡汤……像往昔的一日三餐一样，我家的“五仙”坐在一桌，但，父亲母亲没有往昔的容光和神采，而是眼含泪花和满脸的不舍。是的，桌上的“五仙”，有“一仙”将常常缺席了。我知道，在以后的多少日月，父亲母亲想着念着盼着那“一仙”呀，准备了一次又一次的炖猪脚和鸡汤呀。

在相隔山山水水的时候，我也老想围桌而坐的“五仙”，以及桌上好吃的炖猪脚和鸡汤们。归来的日子渐渐来临，愈是临近，愈会闻到炖猪脚和鸡汤的味道。是呀，归来，分明就是闻到炖猪脚和鸡汤的味道，走回老寨子，走进老屋里，坐上木方桌。

人生是渐行渐远地告别。木方桌上的另外“两仙”也从桌上缓缓起身，走向远方。那年八月，两个妹妹割完稻子，从田里走起来，放下手中的镰刀，洗去腿上的泥块，走进老屋的堂屋，坐上木方桌。木方桌上摆满了菜食，都是她们喜欢吃的。她们大口地吃，吃了很多，吃得很饱。然后，离开木方桌，背起小小的行囊，登上了开往远方的火车。在几天的火车上，她们怎么也睡不着，老想着老屋，老想着老屋的木方桌。“爸爸，妈妈，不能为你们煮饭了，你们早点回来，早点煮饭，早点吃饭，不要太累啊……”她们在给父亲母亲的信中，说了很多，“好想和你们坐上一桌，好想和你们一起吃饭……”

木方桌，又叫八仙桌，那是八人围坐，诉说岁月的故事。我家的木方桌开始坐着两人，那是很久以前的秋天，一个年轻的女子走过长长的山路，走到桌旁，与一个年轻的男子携手而坐。后来，又走来三人，木方桌便是五人围坐了。再后来，三人离桌远行，木方桌就留下那女子和那男子。女子和男子走过悠长的岁月，走过青年，走过中年，走进老年，而今，快到耄耋之年，相坐于木方桌，静静地诉说岁月的故事。

岁月的故事，有精彩有无奈，有欢乐有悲伤，有离别有聚合，有泪也有爱……

木方桌，家的桌，岁月的桌，人生的桌。

编辑：胡梦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