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力专栏｜母亲是会计

我家有一个装旧物件的大柜子，其中有一副看不清本色的算盘，那可是我母亲的宝贝。

说起来，母亲换岗进入厂财务科时，已近中年。第一天上岗，面对账簿，文化不高的母亲怯生生站在算盘前，笨拙的手指拨弄着算珠，手忙脚乱好一阵似乎也没理清面前的数据。旁边年轻的女会计们忍不住相视而笑，那笑声如细针，扎得母亲脸颊微红。她低头盯着自己那双带着粗茧的手，默默退回到角落那张旧木桌旁。

这之后，母亲就变了一个人，面对新的岗位，她没有知难而退。很多个夜晚，母亲办公室的灯总是亮着，一盏旧台灯是她忠实的伙伴。灯光下，她一手按着算盘，一手翻动账册，时而停笔凝思，时而低头疾书，沙沙作响的纸页声与节奏渐稳的算珠声相互交织，仿佛是她与账簿之间无声的对话。母亲总在左胸口袋上别着三支笔：一支红笔，一支蓝笔，一支黑笔，恰如她账本上划出的不同轨迹。那支蓝笔用久了，笔尖磨秃，她便掉转笔身继续书写，那笔竟似乎也懂得她的心意，依旧流淌出清晰工整的数字。她常说：“账目上的一笔一画，都是实打实的凭证，半点马虎不得。”

时光如细流般无声淌过，母亲在账册的页页翻动中，渐渐如鱼得水。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在厂里掀起了不小的风波：一家合作多年的供应商突然寄来措辞严厉的催款信，坚称工厂拖欠了他们一笔36000元的货款，白纸黑字，言之凿凿。

厂里哗然，领导急得来回踱步，却无人能理清头绪。母亲闻讯，默不作声地回到办公桌前，从墙角铁皮柜的底层，搬出了近三年一摞摞厚重的账本。她埋首故纸堆中，每一张凭证都反复核对，每一个数字都仔细审视，如同在沙滩上寻觅一粒被遗忘的珍珠。经过整整一天一夜不眠不休地查对，母亲终于在一张凭证上找到了那笔被重复支付的款项——原来是粗心者错把已付过的凭证又付了一次！她指给领导看时，声音低沉却清晰：“您看，这里付过了，后面这笔再付，就重了。”

厂里派人交涉，果然追回了那笔巨款。那天，母亲坐在办公桌前，平静地将那张凭证重新夹进账册里，又用手掌轻轻抚平了纸页上的折痕。年轻的会计师们目光里面充满了由衷的敬佩与尊重。

母亲退休时，只向厂里提了一个要求，留下那副一直陪伴她的旧算盘作个纪念。这之后，这副算盘就成了家里的宝贝。偶尔从柜子中取出来，戴上老花镜的母亲一边拨弄算珠，一边絮叨着与它相关的往事。

随着年龄长大我才慢慢懂得，被母亲视为珍宝的这副老算盘，刻满了每一次拨动留下的时光印记。那清脆的算珠声，正是她在数字迷宫中，以勤补拙踏出的坚实足音。那些被她抚平的褶皱账页，早已默默托起一个家庭平淡安稳的日子。时光里的母亲，正是以数字为针脚，在岁月的布面上，密密缝缀起一份不被惊扰的安稳。

编辑：胡梦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