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爆米花里的人生

我出生在1969年西北的一个小村庄。如今回想，那时的日子像是蒙着一层黄土。朴素，粗糙，却也有光。人们穿粗布衣服，吃简单饭食。一碗稀粥，一块玉米面馒头，再切个青萝卜丝，便是日常。即便在这清贫岁月里，也有属于我们的温暖。母亲用铁锅炒出的玉米花，便是其中一道深刻的光亮。

农历二月初二，家乡有炒豆子的习俗。母亲总会在那天想方设法炒上一锅玉米豆。她先把铁锅烧热，倒入沙子反复翻炒，等到沙子烫手，再倒一大碗干玉米粒进去。那时我总站在母亲身边，看她不紧不慢地用长铲翻动。灶膛里的火苗跳跃着，把母亲的脸映得发红。玉米在热沙中噼里啪啦绽开，变成一朵一朵小白花。那声音，像极了过年时的鞭炮，不吵闹，却让人心里溢出高兴。

母亲不时抬手擦额角的汗，轻声对我说，再等等，快好了。等到最后一粒玉米也爆开，她便拿筛子滤掉沙子，把玉米花倒进一个搪瓷盆里，撒上一点点盐。那一碗热腾腾、带着香气的爆米花，成了我童年最温暖的慰藉。

十一岁那年的春天，村里第一次来了爆米花师傅。他约莫五十岁，推着一辆架子车，车上放着一个黑黢黢的转炉。他在村口老槐树下摆开摊子，孩子们一见就疯了似的往家跑，缠着大人要五分钱去爆米花。

那年暑假，母亲对我说，河滩上的草长得旺，你去割些草卖给饲养场，挣点钱上学交书本费。整个七月，我天不亮就背着背篼拿着镰刀出门，蹲在河滩上一刀一刀割草。太阳晒得脊背发烫，草叶在胳膊上划出一道道血痕。等割满一大背篼青草，背在肩上压得人直不起腰，一步一步挪回家，还得把草摊在院子里晒。只有晒干的草，饲养场才收。

临近开学，我拉着一架车晒干的青草去饲养场，排了大半天的队。轮到我的时候，那个中年男子随手捻起几根草，看了看，说：“二等，二分钱一斤。”那一车草，最后换来了六块三毛二分钱。我捏着那叠零零散散的毛票，第一次摸到了劳动的重量。

没想到，母亲竟从里面拿出五分钱的硬币，递给我说：“去爆一锅米花吧。”我愣了一下。五分钱，那是多少斤青草晒干后才能换来的？是我在大太阳底下忙活整整大半天的收获。

做爆米花的师傅来了。我端着一碗玉米排队，周围的小孩都朝我看，眼神里全是羡慕。因为这一锅，是用我自己的劳动换来的。老师傅把玉米倒进转炉，加了一小勺糖精。风箱呼啦呼啦响，炉火映照着我们一张张期待的脸。

“要响啦！”老师傅喊了一声，我们赶紧捂住耳朵。随即传来“砰”的一声闷响，白汽弥漫，那股熟悉的香甜气味一下子漾满了整个村口。那一刻，我忽然懂得了母亲的用心。原来用汗水换来的果实，连香气都更扎实。

如今，我的孩子想吃爆米花，随时都能买到。奶油味、焦糖味、巧克力味，各种各样。但他们再也找不到我们那一代人的期盼和激动，听不到那一声巨响，看不到那一片蒸汽，也体会不到捧在手里分着吃的快乐。现代科技让我们轻易得到一切，却也无形中带走了等待的乐趣和获得的喜悦。有时，我看到孩子把没吃完的爆米花随手倒掉，总会想起那个夏天，我是怎样小心地捧着纸包，一粒一粒吃干净，连指尖的碎渣都舔得一滴不剩。

两个时代的爆米花，其实是两种不同的“得到”。我们那时，什么东西都要经过漫长的等待和艰辛的劳动。正是因为得来不易，才让那些简单的食物带着温度，几十年后仍忘不掉。而现在的孩子，活在物质丰富的年代，反而失去了“盼望”的资格。不必等季节，也不必流汗水，什么都是现成的。

但人对幸福的感受，好像是守恒的。越容易得到，满足的门槛就越高。当我们省略过程、直奔结果，结果也往往变得没有味道。那个暑假让我早早明白：草可以换钱，但生活的滋味，其实藏在过程里，藏在盼头里，藏在用自己双手一点一点创造出来的价值里。

在儿子八九岁时，我常带他回老家。我特意用老家的大铁锅炒玉米豆给他看。玉米在锅里噼里啪啦爆开花时，他高兴得跳起来。我知道，他们这一代可能再也理解不了贫苦中那种扎实的快乐了，但至少，能让他亲眼看到：最好的味道，往往来自耐心的等待和真心的付出。

一粒玉米要变成爆米花，得经过高温的考验。一个人要明白生活，也得经历岁月的打磨。最朴素的道理，其实就藏在一餐一饭里：只有自己亲手耕耘得来的，才最值得珍惜；只有懂得分享的快乐，才能真正滋养人。

时间过去很久了，但那香味好像从未消散。每次看到爆米花，我总会想起1979年的那个夏天：青草的气味，汗水滴进泥土的样子，还有母亲用一毛钱让我体验到的东西。劳动，才是人生的底子。这种由劳动获得的甜蜜，不会因时间流逝而褪色，反而在记忆里越存越香。只有经历劳动换来的甜蜜，才能在岁月里沉淀成永久的回甘。

爆米花的香气飘了几十年，至今还绕在心头。它让我明白，生活的真味不在“得到”的那一刻，而在“付出”的全过程；不在享受的瞬间，而在期盼的漫长中。那些需要等待、需要努力才能得到的东西，往往在记忆里刻得最深。这也解释了为什么现在物质丰富了，我们反而更难尝到真正的幸福。

也许，生活的智慧就藏在这小小的爆米花里：熬过高温，才能开出花；付出辛苦，才能品出甜。这是母亲用一口铁锅教给我的，也是我最想告诉下一代的道理。

编辑：张雨欣